從早期開始,混雜前衛實驗和純樸淒美,日本導演岩井俊二鏡頭下的青春總有着各式各樣的姿態。來到新作《祈憐之歌》,街頭演唱的AiNA THE END歌聲繚繞,空氣懸浮着音符,是另一種殘酷與離經叛道。然而,穿透嘹亮近乎撕裂的歌聲背後,教岩井俊二最深刻的源自一種靜默,來自故鄉仙台,經歷311東日本大震災後的無聲吶喊:「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景色。」
畫面和音樂的結合
從早年的《燕尾蝶》(1996)、《青春電幻物語》(2001)開始,音樂都在岩井俊二的電影中扮演重要角色,像那個神秘莫測又風靡無數樂迷的歌手Lily Chou-Chou。近日岩井俊二因香港亞洲電影節而訪港,帶來新作《祈憐之歌》,以一名在街頭彈奏結他演唱的年輕女生Kyrie(AiNA THE END 飾)為重心,訪問話題自然由音樂說起。「我從學生時代就開始拍電影,後半段的時候還親自參與製作配樂,甚至到我成為職業導演後,仍然繼續為作品製作配樂,我想我一直都在思考畫面和音樂之間的結合。」
抱着這樣思考的岩井俊二,後來在二〇一三年更聯合桑原真子、椎名琴音、林田順平、荒井桃子,以及宮內陽輔組成樂團Hectopascal,並擔當結他手。「大約十年前組樂團之前,我製作音樂錄像,一直都是用電腦混音製作,像《四月物語》,《花與愛麗絲》雖然有原聲歌曲,但自己幾乎沒有接觸樂器的經驗呢。」他說,如今決定再拍一部以音樂為主題的電影時,自己從樂團經驗接觸過結他、低音結他和鋼琴等等,「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能夠進入一個和音樂創作者合作的位置,對於在十年前大概我是不可能做到的。畢竟,我與人交流時能體會到真正的距離感。」
來到這齣新作《祈憐之歌》,再次找來音樂人小林武史合作,延續夢幻組合之餘,岩井俊二亦提到,今次特別之處在於與歌手、樂隊組合BiSH前成員AiNA THE END一起創作音樂,「她的歌曲和文字,創造了一個世界。」從Yen Town Band的離經叛道,穿過那片迷幻虛渺的青葱田野,搬到人來人往的尋常街道、公園,空氣中迴響着的同樣是年輕世代的破碎吶喊。
編導新作《祈憐之歌》 離不開的311創傷
「故事不知不覺間跨越了十三年,最終讓這些孩子背負着比我想像更沉重的十字架。」岩井俊二在一段關於《祈憐之歌》拍攝感受的文章中如此寫着。從十字架到KYRIE(キリエ),彷彿強調了重擔與救贖的意味。談到這一點,岩井俊二的目光投向身旁架着的大幅電影海報,中文譯作「祈憐」,沉思一會,他先表明自己沒有基督信仰,KYRIE本來的字義是上帝、神。「對我來說,每個人的家庭的故事都很重要,際遇截然不同,像沒有特別信仰宗教的家庭,與高度重視宗教的家庭之間,是逐漸出現對比。並不是說KYRIE的印象連繫於家庭,而是說家庭本身,這本來都很難說明呢。」他無奈笑道,就像現在這樣難以說明的感覺。
難以言喻,就像震災帶給日本人的傷痛,說也說不完。對於宮城縣仙台市出身的岩井俊二來說,是烙印在身上、永不遺忘的一道影子。
岩井俊二在七年前久違交出日語電影《被遺忘的新娘》 (2016),正是受311東日本大震災影響而創作。那時他覺得,日本的年輕人好像已經失去希望。「我曾兩度前往災區。在二〇一一年五月,我獨自一人,都在仙台和石卷四處走走。」說話一直緩慢的他稍稍停下來,復道:「那時的我,只能震驚地看着一切。」
「接着是九月,我和攝製團隊一起去災區,拍攝一部災區探望的紀錄片,帶着攝影機回到了同樣的地方。果然……怎樣說呢……」像他所說,有無法用三言兩語解釋的事。眼前的岩井俊二,還是繼續平靜的輕聲,像小心翼翼不忍刺破泡沫的謹慎,但相信不及他將要形容的靜默那樣使人愕然:「一邊走路一邊看,我感覺到,這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景色。是非常安靜的。那種靜默……怎麼說呢,世界上的確是有安靜的地方吧。但是,看到一個本應能夠感受到人們的存在、聽到人們活動的聲音的地方,卻如此安靜,是非常令人震驚的。這種感覺深深地刻在我身上。這套戲它以這種形式出現了,但不是一個目的。這些刻在我身上的東西,永遠伴隨着我。我覺得,無論我做什麼作品,這都會繼續影響我的創作。」就像震災一年後,岩井俊二為復興支援歌曲《花は咲く》(花正在開)填詞;或者對比電影情節的構思,譬如岩井俊二把自己當時身處美國隔着電話向東京朋友詢問地震狀況的對話搬進情節中,但所謂深植體內,更是一直縈繞、密不可分的存在。
「在《祈憐之歌》,有一段夏彥(松村北斗飾)在地震後到石卷的情節,並不是這次新寫的,而是在地震翌年左右我寫的一篇短篇小說中。這個短篇我沒能從頭到尾寫完,在最後一頁,但就這樣中途擱置了,或者說是一直沒有完成它。」岩井俊二試圖解釋這次嘗試把它加入到新作的原因,卻花了些許時間陷入沉思。「因為那些不是每日重複的日常生活裏一直意識到的東西。不再去想的日子,會變得愈來愈多。但是,畢竟這是我不應該遺忘的。是這樣的一種經驗。現在也是,世界各地還在發生戰爭,實際上有一些地方我也去過,的確會令我思考各式各樣的東西啊。當處理這些東西,有思考着各種東西的自己,還有感受各種東西的自己,很難有像釋懷之類。這次,夏彥這個封印已久的故事主角,透過拍成電影,我感覺他已經成為了我自己生活中更加密不可分的存在。」
岩井俊二:我也曾年輕過
當「岩井俊二」的名字似乎與「青春」劃上等號,如今年屆六十的他,是如何理解新生代的年輕人?「年輕世代嘛,我也曾年輕過,若說如何理解,我覺得也不是相差很遠,也沒有刻意做資料搜集、和年輕人傾談。」他說,也許最決定性的區別是沒有智能手機等通訊設備。而有趣的是,隨着話題變得輕鬆,此時他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手機固定支架,向前鏡頭以日文打招呼,直播接下來訪問尾聲的對答:「可能不太有趣,但我想嘗試挑戰一下直播。」順帶一提,訪問結束後他還主動湊近,向收看直播的觀眾介紹我們,似乎與網絡世代沒什麼距離。
就像他接回年輕世代的話題,表示自己在描劃人物時很多重要元素並沒有太大改變。「也許它沒有改變,也許我正在探索一些更普遍的東西。像以前的《伊索寓言》,即使我現在讀仍然認為它有道理。即使我現在看『時代劇』,也是如此。那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看他們的想法和行為,像什麼是失敗、成功,我認為沒有太大改變。」
岩井俊二解釋,其實並非他只想拍青春、年輕世代的作品,畢竟身邊有不少商議拍攝計劃的人員,無法單靠自己決定,「即使想拍在火星上機械人和機械人戰鬥的企劃,但要通過並不容易呢。也有《桃太郎》的重拍計劃……你知道《桃太郎》嗎?一個很古老的動畫。我向製片人川村元氣提出了翻拍《桃太郎》的想法,卻被輕輕帶過。但我真的有各種創作構思,事實是它們並沒有真正實現,但我也要接受更多挑戰,即使被拒絕,也要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呢。」
PROFILE:
岩井俊二,日本電影導演、編劇,及紀錄片導演。一九六三年生於日本宮城縣仙台市,畢業於橫濱國立大學,從事影像導演、寫作、編劇與音樂創作等工作。在日本屢獲「日本奧斯卡」、「日刊體育報」、「藍絲帶」等電影獎項。作品包括《情書》、《青春電幻物語》、《花與愛麗絲》、《被遺忘的新娘》、《你好,之華》、《最後的情書》及新作《祈憐之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