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展覧是海洋,導賞員就是船長。一件展品訴說着萬千個故事,藏在那迷人花紋、細微裂痕之中,若是走馬看花,經歷自然一閃即逝,一覺醒來便忘得一乾二淨;但跟着導賞員走走,細心觀察,你會踏進展品背後色彩斑斕的歷史世界。
譚社儉是位「老船長」,年逾七旬,導賞員生涯已踏入第十八個年頭,卻熱情依舊,每次講解展品,侃侃而談,魅力十足,絲毫不見老態。他經常提醒記者,「不要說得我太偉大,我只是消磨時間而已。」
展板沒告訴你的事
《百物看世界──大英博物館藏品展》是香港文化博物館最近大熱門,參觀者可能也見過譚社儉,當然,你未必知道他全名,因為他身邊總是堆滿了人。若你湊熱鬧再走近一點,擠到人羣的前排,他一雙睿智的眼睛掃視着人羣,當你與他對上眼,他會問你:「知不知道埃及人眼線的原料是什麼?」你微微搖頭,他帶着自信的微笑,「答案是乳香。」這是展品簡介裏沒有寫的。
我還記得第一次參與導賞後,冒味邀請他做訪問,譚社儉沒有即時答覆,反而將一幅圖片遞到我面前,一個青黑色碗狀物,碗的中央呈金色,「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似是要先考驗記者的能耐。我一時被殺個措手不及,隨口答道:「是用來吃飯的嗎?」他頓時哭笑不得,「這是青銅器,青銅器未氧化是金色的。」他的自信讓人印象深刻,雖是在展示學識,卻沒有炫耀的意味,反而有一種渴望分享學問的真誠。
可能讀者會很好奇他退休前的職業,雖然他不願透露太多,但明言自己不是讀歷史出身,也不是退休教師,以前的職業與導賞員沒有半點關係。2001年,展覽籌備了六年的《香港故事》常設展在香港歷史博物館開幕,當中回顧香港史前時代到九七回歸。他與導賞員友人到場參觀,頓時發現導賞工作饒有趣味,「好像很好玩,於是便去應徵。」說得淡然,竟一做便十八年,現時他於多間本地博物館義務工作,香港文化博物館就是其中之一。
他解釋,該館會不定期招募導賞員,只要是年滿十八歲的香港永久居民即可參與,義務向參觀人士介紹常設及專題展覽。然而,在一百位現任導賞員之中,大多都是退休人士。譚社儉透露,「博物館最初請了一班人,但他們不適合做,你知道是什麼人嗎?就是老師。平日又怎會有時間去帶團呢?所以之後便開始聘請退休人士。」
自製天書 拉近歷史與現代
展覧廳內有一百件來自大英博物館的展品,每件都足以讓譚社儉談上一整天,可是導賞時間有限,他該從何入手?「我不會每一件都詳細介紹,導賞工作最重要是引起大家興趣,大家覺得有趣的,我才會深入講解。」為了讓參加者更易理解,他自發設計了一本「天書」,當中不只精要地整合了館方提供的展品資料,更加入額外翻查的展品資訊,內容以圖片為主,文字為輔,方便即場講解。譚社儉手握天書,得意地解釋,「它主要有三項功能。」
第一,很簡單,就是「貓紙」,若是講解到半途突然忘記展品細節,就可馬上翻看提醒自己。當中的輔加資料亦相當重要,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說話是:「我不是專業的,我的導賞是娛樂性居多。」但不要誤會,他的介紹其實相當專業,只是他認為,對參加者來說,解說並無必要太深入,能夠引發興趣已相當足夠。因此,他將展品歷史與現代連結,例如介紹拜火教時,他會先帶出香港人熟悉的波斯富街及摩地道,引伸這個宗教對香港文化的影響,拉近展品與參觀者的距離,「波斯滅亡後,波斯人流亡到印度,後來英國統治印度,拜火教徒隨英國人來到香港,於是就有這些街道的命名。」
若展品體積太小,肉眼難以捕捉細節,他會細心地將圖片放大,加入「天書」之中,講解時方便展示。若圖片「兒童不宜」,例如記錄獻祭過程的南美洲莫切石畫,他就會將圖片縮小,以免「嚇親細路哥」。
第二,眼看手勿動。什麼意思?譚社儉一臉俏皮,將「天書」捲成棍狀,「有時參觀者靠得太近,不小心碰到玻璃,打橫拿着它,可以當作一個距離指標,提醒大家不要走太近。」
第三,指路明燈。他高舉捲起的「天書」,「人多的時候可以舉起,方便集合。」
嗜書如命 退而不休
願意花額外時間搜集資料,自製天書,全因自讀書時期起,他便嗜書如命,「什麼書都看,別人不看的,我都看。在博物館工作之後,只看兩種:日本推理小說和類書。」對松本清張、江戶川亂步等經典推理小說作家,他瞭如指掌,最近更開始接觸新派作品,如二宮敦人的《超巨大密室殺人事件》。「知不知道為什麼要看推理小說?」譚社儉的口頭禪又再出現,記者保持一貫作風繼續搖頭。
「日本人寫推理小說,屬於『炫學』,炫耀的炫,他(作者)將所有學識全部推出來,你看完會學到很多,例如海堂尊會教手術過程。」這與譚先生的導賞工作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學問不止於數段展品簡介,導賞員的職責就是尋找主旋律以外的聲音。從一條來自南美洲、用於古代球賽的石腰帶,譚先生看到橡膠的起源,訴說皮球如何變成車輪,車輪如何飛上天空;一隻以真實手掌模造的阿拉伯銅手,他透過觀察銅手凹陷的指甲,判斷銅手的主人可能患上花柳病。這些在館方提供的資料中都沒有寫,全由譚社儉親自發掘,「我一個月會看八本書,現在家中無空間,唯有到圖書館借。」
雖然博覧羣書,但人總不可能樣樣精通,必定有未曾涉獵的學問。對學問,他絕不苟且,非常老實,「不懂便說自己不懂。平日多花時間充實自己,自然就會懂。」他以往曾經收過參觀者的感謝信,談到工作的成功感,譚先生笑着聳聳肩,「他們可以記得(導賞所學)的一、兩成,我已經很開心。」
這位導賞員何時會退休?他眨眨眼,微笑反問,「有這麼多時間,我不當導賞員,可以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