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四季,戲曲中心將作為西九文化區第一個開幕的藝術場館與觀眾見面,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戲曲於香港所面對的場地困境。除了硬件設計上更適合戲曲表演,戲曲中心未來將如何支持戲曲藝術發展、培養香港戲曲人才,同樣令人期待。
自八和粵劇學院獨立開設「粵劇培訓證書課程」,乃至近年「粵劇新秀演出系列」成為其培養粵劇人才的品牌;香港中文大學也於2012年開設《崑曲之美》課程,將崑曲在高校推廣;與此同時,成立於1986年的「京崑劇場」也培養年輕的戲曲繼承者們。隨着推廣方式及教育方式的變化,與子承父業、幼年學戲的老一輩演員不同,越來越多的新秀通過戲曲課程或工作坊開始學戲。一路成長,他們不僅舞台表演出色、戲曲理論扎實,亦在中文、社科、管理甚至科學領域成績斐然。
那麼,對於他們來說,現時的戲曲資源是否足夠?對即將落成的戲曲中心,他們又會有怎樣的見解與期待呢?
名師高徒 由折子戲愛上戲曲
電視主播張靜文的另一個身份是京劇及崑曲演員,她師從在香港獲得「梅花獎」(中國戲劇表演藝術最高獎項)的鄧宛霞老師。張靜文因熱愛戲曲,曾一度辭去工作全職演戲。粵劇演員袁學慧,師從粵劇名伶尹飛燕及阮兆輝,與二位恩師合演的《箭上胭脂弓上粉》當中,她飾演的文思晉一角(娃娃生)一角,令觀眾一看難忘。及後她專赴內地師從江蘇省崑劇院的孔愛萍老師學習崑曲,被問及學戲的緣由,兩位新秀都坦言,是因兒時看《歡樂滿東華》的折子戲愛上戲曲。
「其實我很小就喜歡中國傳統的東西,小時候在節目裏看到籌款的戲曲表演,最先接觸到廣東粵劇。一般小孩子可能覺得鑼鼓聲很嘈雜喧鬧,但我不會,我覺得很好聽。」張靜文的媽媽來自內地,當她發現女兒對戲曲的愛好後,開始留意香港的戲曲演出,每逢內地院團來港表演,媽媽便帶她去聽戲,接觸的多了,靜文發現自己最愛京劇。
「我家也只得我一個鐘意戲曲,我父母都是聽香港流行歌的。」袁學慧自小對文字感知敏銳,愛讀神話、傳奇故事:「那些折子戲令我看到,傳統的故事以活生生的方式呈現出來。」此後,不滿足於當觀眾、更想看懂其中門道的袁學慧乾脆入行學戲,開啟了戲曲表演生涯,「因為這是最快學懂門道的方式」。
從崑曲中找方向
兩位演員開始學戲的年紀都不算早。畢業於中文大學的張靜文,工作後想要找些業餘愛好來充實自己,想來想去還是選擇了自小喜愛的戲曲;袁學慧初入戲行也已十六、七歲,作為第一屆DSE考生,家人當時常提醒她要將時間和精力放在學業,「但我知道,戲曲這件事,一旦放下就很難再拾起來。」如今,已將戲曲視為畢生事業的袁學慧即將赴國立臺灣大學攻讀戲劇學系碩士,專心鑽研當代戲曲。因為熱愛,兩位新秀在舞台上迅速嶄露頭角,而在戲曲中兩人亦獲益良多。還需輪班工作時,張靜文常常通宵上班,一下班就趕到劇場排戲,她說:「累是很累,可是自己喜歡啊!」舞台經驗令張靜文在直播時碰上突發事件也多了幾分從容與自信。
袁學慧則在文學與戲曲的交融處,找到心中的精緻藝術。學戲之後,演出漸多,她卻越來越迷茫,常常知道動作程式,卻不知如何表達,身心難一致。面對瓶頸,袁學慧深知原地踏步不是辦法,她選擇由頭開始,於崑曲中重新學習戲曲規範的表達方式。她還記得第一次在《崑曲之美》課上看張繼青老師講解《牡丹亭·尋夢》,可謂大長見識:「原來前輩教一齣戲是一邊演示,一邊講解動作與曲詞的關係,背後的動機、原因都清清楚楚。」她直言:「那時我才真正體會什麼是王國維說的『以歌舞演故事』。」在崑曲的殿堂中,袁學慧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探索身心靈契合的藝術表演。
對於傳承 有種責任
如果說戲曲之於兩位演員一開始不過是學習、工作之餘的個人愛好,那麼在學戲的過程中,看着前輩們年紀漸長,兩人內心裡對於這門藝術都生出了一種傳承的責任。
幾次見面,袁學慧常常將「生於亂世,有種責任」這句話掛在嘴邊,她不喜歡戲曲劇本裡毫無責任、逃避亂世的主人公,亦在看到前輩們結束一場演出累到發不出聲時,思考自己在這個行業中的角色。張靜文則從老師身上看到京崑傳承及人才培養的不易:「鄧老師憑藉一己之力在香港推廣京崑,堅持了30年,終於出現像我們這樣年輕的繼承者,這份堅守令我感動,也讓我由一個愛好者,慢慢開始思考劇場和這兩個劇種在香港的未來。」
這一點,袁學慧也頗有同感。「這也是我演粵劇時很大的感受,我的老師們現在都已經70歲了,每每看到他們在台上演出三四個小時,又要翻又要滾又要唱,實感不易。儘管觀眾看到的是他們一絲不苟、做足所有動作的精彩表演,但我卻看到背後的艱辛。那時你便會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不再只是為自己,更是為這個藝術的將來,為下一代也能看見這個藝術。」
心生責任在之後,對於如何傳承,兩人有著自己的看法。張靜文認為,打破大眾對於戲曲的誤讀很重要。「許多人覺得戲曲是慢慢悠悠、一個字轉好幾個彎,對白艱澀,劇情狗血⋯⋯這些都是誤解,其實戲裡的故事和我們現在沒什麼兩樣呀,《白蛇傳》講一見鍾情,《牡丹亭》講夢中情人,又為情生為情死,比我們現在還瘋狂。我想,只要觀眾願意入場,就會發現其中的樂趣。」
袁學慧則提出更加實際的方法,在她看來,跨界與導賞是重要途徑。一方面,導賞令觀眾更加了解戲曲表演的技巧,從技術上解決「看不懂」的憂慮;另一方面,也可通過介紹一齣戲的內容思想,牽起這個看似古老的藝術與當代觀眾之間的「紅線」。她指出,很多戲其實不止是講男女纏綿的愛情,「例如《牡丹亭》,其實更是對自由的追求,是追求『隨人愿』的自由意志,這在當下也極有意義。」她笑言:「即便你不是在談戀愛,你就是『單身狗』也可以理解的!」
此外,她更認為當代觀眾已不止滿足於展現技巧和重武輕文的娛樂層面,戲曲也要勇敢邁出一步,作為眾多藝術形式之一積極回應時代,與當代人及其他藝術界別形成討論,以其詩詞曲賦、文字、舞蹈的內在魅力影響觀眾的精神世界。
對於跨界,她樂於吸取台灣藝團的探索經驗,認為戲曲與文學、當代劇場等領域的跨界不僅令戲迷看到多種藝術的碰撞,產生新的思考,更可以令不同界別的人士互相認識、產生共鳴,爾後慢慢了解和欣賞傳統戲曲。
復現傳統還是文化想象? 西九不止有粵劇演員
投資百億的西九文化區,其「身份問題」常被爭論的話題,同時這個項目在實際運營中將如何定位亦是關注焦點。儘管近日西九文化藝術總監方美昂在接受採訪時舉例說紐約的百老匯,演出的藝團來自世界各地,但「當地人仍認為百老匯是屬於他們的」。然而最終還是不得不強調:「西九最核心的是香港的觀眾和藝術家,然後是亞洲區和全世界。」
這或許無可厚非,但之於戲曲領域卻有諸多值得探討的問題:一方面香港藝術家是否只指粵劇演員?對其他劇種的香港演員,西九會否同樣給予充足的場地及資源支持?另一方面,多元劇種的展演是否僅僅從內地邀請院團來港,做一次性的演出就足夠?是否也應顧及本地其他劇種的演員,令他們有更多機會被觀眾認識並在戲曲中心積累表演經驗?
「我們在香港的戲曲中心,應該有香港戲曲演員的一席之地;香港不是沒有其他劇種的人才,我們不是沒有傳承之心。」張靜文說。
此外,戲曲中心內的「茶館劇場」如何能夠不淪為茶樓聽戲的附庸風雅和消遣娛樂,而是真正在香港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發揮藝術場地推動文化發展、培育藝術人才,同時也培養觀眾品位與思考能力的作用,亦都值得深思。
與內地相比,香港或許有更加自由的創作空間,但制度差異下,一個劇團想要生存,則需要付出更多時間及精力處理藝術發展基金申請等行政事務,無法像內地演員一般全職專注藝術訓練;資源不足與不確定的前景已迫使許多戲曲人才不得不轉行,因此業內須先解決自身生存的問題。而與台灣相比,本土其他劇種演員的培育及專業樂隊、琴師的培養亦需要得到更多重視與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