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年少日記》導演卓亦謙專訪】走過情緒的高山低谷 學會接納過去 卓亦謙:我很想擁抱一下過去的自己,唔開心is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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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年少日記》導演卓亦謙專訪】走過情緒的高山低谷 學會接納過去 卓亦謙:我很想擁抱一下過去的自己,唔開心is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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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近月學生自殺個案急增,根據港大香港賽馬會防止自殺研究中心月初公佈的統計,今年八至十月錄得二十二宗涉及十八歲以下青少年或大專生企圖自殺的新聞報道,較去年同期上升一倍,情況堪虞。對於《年少日記》導演卓亦謙來說,學生自殺遠遠不是新聞報道上的冰冷數字。

曾經歷好友輕生、難以釋懷的他,歷時多年拍出了《年少日記》,是香港鮮見直面學童輕生議題的影視作品,亦有觸及家庭暴力、朋輩欺凌、情緒創傷等多重社會不幸。他想說的是,抱抱自己,接納情緒,總有辦法。

忘不了 放不下 離不開

漆黑的放映廳中,觀眾席間不時傳來哽咽聲;社交平台上,也有不少觀眾分享自己感觸落淚的觀影心得。《年少日記》就是這樣一齣牽動觀眾思緒,令人心痛,卻又溫柔的電影。故事講述中學老師鄭Sir(盧鎮業飾),因一封未署名的遺書,得知有學生出現自殺傾向,在尋找學生身分的過程中,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痛苦的童年回憶與原生家庭創傷……

《年少日記》打破社會禁忌,觸碰自殺題材,導演卓亦謙深知必須嚴肅處理,他坦言自從決定開拍以來,一直到感到「驚呢驚路」,「它會否對社會有很不好的影響呢?會否美化了它?會否消費了這個題材?會否有些人看完後,有樣學樣?」這顯然不是一個容易拍攝的題材,但是他非拍不可。

卓亦謙有難以放下的過去,他把難以釋懷的情感放進《年少日記》。
卓亦謙有難以放下的過去,他把難以釋懷的情感放進《年少日記》。

卓亦謙多次在訪問及公開分享中談及,《年少日記》的故事概念,是來自他的親身經歷,希望紀念一位輕生的大學好友。每次講述創作緣由,他都要剖開內心,憶及亡友,淚水總是在眼眶打轉,至今仍難釋懷。「那時候我讀大學,有個朋友走咗,我才意識到,原來死亡離你這麼近。」除了傷心,還有自責,「因為我前一日還見過他,我就問自己,點解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然後點都會self-blame,會不會那晚你看到一些東西,或者跟他說多兩句話,件事就會唔同啲呢?到大個咗,我知道了,冇㗎,他就是不想你知道嘛。我能夠做的,就是去記住這個朋友,然後盡力去行落去。

這段經歷對他造成深刻影響,也深深刻在他的影片創作中。無論是他的畢業短片《至少在夢裏》,還是其首齣電影作品《年少日記》,主線都是關於一個小男孩如何面對朋友/親人輕生,「都是這些東西,沒有離開過。」

香港幾乎日日都有人自殺,悲劇反面上演,但他看到,社會總是避而不談,「大家好像一味工作,搵到錢就是幸福,成日都忽略了自己或者身邊的人的感受。我很想寫一個故事,說其實不開心是OK的,亦都要接受死亡是生命裏面的一個部分。」

飾演鄭有傑(傑仔)的小演員黃梓樂,拍攝時年僅九歳,入圍今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飾演鄭有傑(傑仔)的小演員黃梓樂,拍攝時年僅九歳,入圍今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甘心不甘心

自二〇一二年從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畢業後,卓亦謙一直從事電影編劇。儘管香港編劇的自主空間有限,況且就算寫好劇本,也未必拍得成,但他仍然十分珍惜這片寫作的空間,把握說故事的機會,「我總會在某些細節裏面,又會找到自己。」

他說,早在一四、一五年的時候,便構思了《年少日記》的故事,「但是那時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可以做導演,但是我好想,我不管是出小說或什麼媒介都好,我都好想講這個故事、題材。」但在香港開拍電影,談何容易;關於自殺的電影,難上加難,「邊個想聽你嘅自殺故仔呢,好坦白講。」他無奈說。

時間一晃便過來到二〇一九年,他的編劇事業也到了樽頸。「我直頭開始覺得,我已經寫了十幾二十個長篇劇本,裏面得兩個是掛名做編劇,好氣餒,我想轉行。我覺得阿卓唔係你唔好彩,係你唔得,係你連累到啲導演開唔到。」他既灰心失意,又憤憤不平。「但我又不甘心!我覺得唔得!我點都要寫一樣嘢出來,我要make sure你唔得,咁你就服服氣氣,你就離開囉。」

於是,他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報名參加「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想着若然落選便轉行。幸而他最終脫穎而出,得到拍攝機會和資金,並邀得資深電影人爾冬陞做電影監製。「這是在我心裏面很多年的一件事,唔係得我先可以拍,而是應該是我拍出來。我相信香港一定大有人在可以拍得好過我好多,但我想自己拍,唔拍唔得。」他說,就算拍衰了,也甘心命抵。

情緒的高山低谷 

卓亦謙很想說好一個關於接納情緒、接納自己的故事,然而,從寫劇本到後期剪接,他自己便多次墮入情緒深淵,難以自拔,畢竟實在牽涉了太多傷心難過的個人經歷與電影情節。

「寫劇本的時候,我在九龍灣租了一個劏房,採光幾好,我想這裏應該是一個好地方給我寫作,誰知道它成為了我的憂鬱之島。」他長久足不出戶,吃飯、睡覺都不定時,他知道自己的身心都很不健康 ,但又控制不了;遲遲交不出劇本,內心累積的罪惡感愈來愈重,「醫生有時會逼我出去同大家打下邊爐,咁都好嘅,見吓人,但我經常都很想快點走。」

他的失常狀態,監製爾冬陞觀看在眼內,「他沒有鬧我,他只是問,『你點啊?』和他傾完電話,我覺得很內疚,我點可以要他老人家咁擔心?於是我爽爽手寫好劇本,一個禮拜左右便交給他。」他記得,開機第一天,爾冬陞來到拍攝現場,但只在後方觀察,悄悄跟大家拍了張「大頭」自拍,簡單打聲招呼,然後就低調離開。他指爾冬陞雖不常到拍攝現場,「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有跟我的crew聯絡,問今天阿卓怎麼樣。他其實是用一個很溫柔的方式,去給我自由和關心。」他由衷地說,「我很感謝他,因為他知道阿卓是一個心靈很脆弱的人。」

 盧鎮業(小野)首次擔任男主角,飾演背付沉重過去的中學老師鄭Sir。
盧鎮業(小野)首次擔任男主角,飾演背負沉重過去的中學老師鄭Sir。

雖然劇情沉重,但他說拍攝過程十分開心、氣氛很好,「大家有很多交心的交流,無論是演員、工作人員,還是演員媽媽,我們都傾好多偈。大家有很多付出和包容,我很感恩的。大家都有不少抱着哭的moment,但原來哭出來真的舒服了。」

他漸漸摸索到與情緒共處的方式,「我知道只要自己不是去到一個會影響到其他人的地步,我都沒想着去控制它,因為它是不可控制的。」他對自己說:「不緊要,阿卓,你俾自己情緒好像過山車一樣啦,一時是很高漲,一時是很冷靜的,要發的就給它發。發完之後呢,深呼吸一口氣,然後你冷靜地去想清楚,剛才那個shot究竟是不是那回事。」當他因演員的演出而感觸的時候,他也要抹一抹眼淚,企後一步,提醒自己導演的身份和職責所在。

拍攝過程超乎意料地順利,但是到了剪接的時候,他又再次遇上難關,既需要釋放個人情緒,又要維持克制、精準、簡潔的電影美學,可謂進退兩難,「我又陷入了一個逃避階段,搞咗兩年才剪好。」他苦笑說:「你們現在所看的是第十八個cut,剪了兩年,我每一日腦袋都圍繞着這件事,我就嚟爆。」

堅持的力量與動力,是來自拍攝的初心,「我想起我最初為什麼要去描述這個題材,因為我有嘢放唔低。因為我的青少年時期,也好收埋自己的。但是我現在大個了,我知道了明白了,其實不開心是一個階段,你唔開心是ok的,你不要怕express自己的feeling,你應該要接受他人對你的關心,你亦都要多點關心身邊的人。」正如他透過鄭Sir的對白所說的:「我未必可以幫到你,但我會陪着你。」《年少日記》是他的自白,也是他發自內心想對觀眾說的話。

資深演員韋羅莎與黃梓樂飾演母子,演出家庭悲劇。
資深演員韋羅莎與黃梓樂飾演母子,演出家庭悲劇。

電影影響生命

「不要放棄,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大人!」電影裏有這樣一句對白。是什麼令卓亦謙成為他想成為的導演?他慢慢說起他與電影的交集,而電影又是如何走進他的生命。「初中時期很喜歡睇NBA,我在電腦裏找了叫Windows Movie Maker的軟件,我便將球星的片段加一些歌剪成MV,自己睇到好有滿足感。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叫剪接。」他說因當時讀書成績差,他在學校根本無地自容;沒想到自製球星短片卻得到不少網友支持,甚至有人追問他何時有下一條片,他眉飛色舞地說:「那時我很開心,是我在學校得不到的滿足。」

「我看到(城大)創意媒體學院,好像很有趣,但我沒有很肯定我要做電影,我只是覺得,好像距離我喜歡的東西又近了一步。」一年級時,影像、聲音、設計、攝影、動畫什麼科目他都感興趣。二年級那年要選科,他本來選擇了攝影;也是在那年,他的好友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那個朋友,他好鍾意電影的,而且他寫嘢好叻。我漸漸想起,我和電影之間的第一個experience是什麼,是我中三、四時第一次看Gus Van SantGood Will Hunting《驕陽似我》,有一句是Robin Williams抱着麥迪文說'It’s not your fault.'這是我最早關於電影和最深刻的印象,那時我哭得非常慘烈。」到了決定主修科的時候,他猛然想起這個片段、這句對白,猶如遭到當頭棒喝,「點解睇戲會如此牽動我的情緒?我看漫畫、聽歌或者看其他東西,都沒有這麼大打擊。電影是第八藝術,它有攝影、文本、音樂、剪接、演戲,所有東西都在裏面,我開始想,就算我入不了行,我都想在大學最後那兩年接觸電影。拍吓拍吓,我就覺得沒辦法離開這件事。」他說,電影各個範疇他都喜歡,「我和演員相處,我可以講一些內心世界,他又會分享一些他的想法給我聽,然後我又可以寫故事。我日常生活沒辦法宣之於口的感受,我可以透過劇本表達出來。我又好鍾意揸機……

在他的電影路上,他感恩遇到很多良師、前輩,「他們給我的學習是,他們都是很有親和力的人,從來沒有當自己做導演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權力位置,我覺得我也想做這樣的導演。」他很記得大學老師譚家明說過,他從來不會在海報寫「譚家明作品」,因為電影有很多部門,是集體創作。又例如從《打擂台》郭子健、鄭思傑身上,他看到他們總是親力親為,不論劇本、現場、美術乃至海報,處處都盡自己所能。

入行後跟的第一個編劇師傅,是《毒舌大狀》的吳煒倫,「那時我莫說錯別字,標點符號用得不對,他都會很嚴厲,但那些是愛來的。他總是不停提點我,你作為編劇,你千祈唔好賣弄你的文字,他反而鼓勵寫得有咁簡單就咁簡單,令讀者很流暢、一氣呵成睇晒成個劇本。」

自二〇一六年起,他加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的創作組,有機會跟資深導演合作,獲益良多。他說莊文強導演總是對於每一個嘉賓都很細心,希望嘉賓們都享受他們參與的部分,大家一起去享受派對,「原來處理performer的方式,就是去跟他共處,而不是說『我係導演你要聽我講咁樣』。」也因金像獎的創作組,他才認識了金像獎主席爾冬陞,否則便不一定有後來的《年少日記》。「我那時候是一個𡃁仔而已,他卻說,阿卓不如你揸多啲一點主意,他給很多機會給一些不是很有經驗的人,他不只是對我,他對很多crew都是這樣。」他說關心年輕人說就容易,但爾冬陞他真的不吝嗇去給機會年輕人,令他十分感動。

他親身感受過電影觸動人心的力量,他也有非拍不可的故事;及至後來有機會執起導演筒,他也想成為一個真誠、執着又有同理心的導演。

卓亦謙在訪問中流露他感情豐富一面,哽咽有時,激動有時,開懷大笑有時。
卓亦謙在訪問中流露他感情豐富一面,哽咽有時,激動有時,開懷而笑有時。

擁抱過去 擁抱未來

拍攝《年少日記》前後,卓亦謙心境改變很多,「最初我以為拍了這個project之後,是可以放下的,但是我學到了一樣新的東西,就是你不會放下的,你會永遠記住他的,但不要緊,你可以帶着他走下去,OK的。」

他以前常常把它當成自己最後一部電影,跟自己說:「你一定要傾盡全力,真係俾晒所有嘢人夾哋睇,不會有第二部了。」但是他想通了,「我點解要當它是最後一部呢?」他愈來愈清晰意識到,他想繼續拍電影,相信總有辦法拍下去,「你寫咗先,就算你沒有資金,你就自己找一部iPhoneSony A7拍。就算你拍不到,你寫出來,自己都開心。」

這份從容、豁達得來不易,是他多年來走過高山低谷後的體會,他笑說:「下一個project,我就不搞這麼嚴肅的東西了,我反而想試下比較輕喜劇的一面。」

《年少日記》以一本日記串連兩個時空,此時此刻的卓亦謙回望過去,他說:「我很想擁抱一下過去的自己,我知道你現在很不開心,但其實唔開心is ok,是的,是會過去的,唔好收埋自己。」想到現在和未來,他愈說愈激動:「我現在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的阿卓,這刻我很開心,但人生呢不會這麼順利的。未來的我,一定都會經歷很多的絕望,甚至是墮落,但我會想跟他說,如果未來有一刻,你想放棄拍戲了,又或者你對很多事情都絕望了,」話未說完,他強忍多時的眼淚也忍不住缺堤:「請你記得三十五歲的自己,沒有事情是不可以由頭來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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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力:香港亞洲電影節(HKAFF)
場地:百老滙電影中心

Profile

香港電影編劇、導演卓亦謙,畢業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主修電影藝術,畢業短片作品《至少在夢裡》獲得2013 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短片比賽公開組銀獎。入行後主要從事編劇,作品包括《今晚打喪屍》與《殺破狼.貪狼》。二〇一九年他勝出第五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大專組),獲得電影發展基金資助,開拍《年少日記》,身兼導演、編劇、剪接,並於今年第六十屆台灣金馬獎獲最佳新導演,共取得五項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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