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第一爐香》是許鞍華第三度執導張愛玲的作品,在今年威尼斯電影節全球首映,許鞍華更獲得終身成就金獅獎,可謂備受矚目。作為電影編劇的王安憶認為,張愛玲的作品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異象,她也曾改編小說《金鎖記》成舞台劇。然而,這一次她卻表示:「說實話,倘若不是許導要我編劇《第一爐香》,我是不會去寫的。」
「改編張愛玲需要契機,《第一爐香》的契機就是許鞍華,可遇不可求。」那是二〇一八年的元月初,王安憶到香港中文大學展開駐校計劃。她剛到埗,放下行李,便接到一則信息,說許鞍華在上海,有事欲與她商量。當對方得知她在香港,便立刻回信,翌日中午已坐在她住宿的伍宜孫書院的大堂梳化上。本來王安憶以為是趕着洽談版權買賣的事宜,誰知是要她編劇《第一爐香》。「許導的事,我是不能還價的。焦媛劇團的舞台劇《金鎖記》,由她導演,一直演到今天,所以說,我欠許導一筆,現在到清算的時候了。」
王安憶回想在香港的半年裏,許鞍華一直都在她身邊。「許導時不時來到伍宜孫,監督我讀小說,貢獻她的想法,展示圖片影像。」小說《第一爐香》以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香港為背景,於是許鞍華向她展示當年的香港影像,譬如華洋交集的世家、街上的流行,男女裝扮等等,讓她對香港有更深認識。除此之外,更是上山下海,到茶樓酒肆,還專門去了澳門。「澳門的一趟則是葡國風美食行,她彷彿是在馴化我,變一個物種,身到心到,心到手到,最後出來『一爐香』。」就在駐校的末尾時,王安憶交出提綱,和許鞍華細談兩次後,回滬不久便正式開筆。「此後一段,說不清她飛來幾回了。我覺得她還是對我滿意的,而且很信任我,這很重要,她支持了我走到最後。」
「中國味」的氤氳
對於張愛玲的小說,王安憶形容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個異象」。「她不同於五四新文化主流寫作,將啟蒙的重任負在肩上,也不同於民國小說的流俗,雖然她聲稱自己為『鴛鴦蝴蝶』的擁躉,事實上市井人生故事並不能滿足她。當然,她沒有喚醒的企圖,只是惋惜,而且無奈,人世就是一個接一個從無到有,從盛到衰的周期,而她正逢向下走的落勢。」王安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後期便接觸張愛玲的小說,緣由是其母借來的一本張愛玲小說集。她當時覺得好看的同時,又覺得趣味有些陳舊,有別於魯迅、柔石、蕭紅、丁玲等作家,或者現代漢語譯文的西方小說,「要知道,我們的文學教育其實是來自西方啟蒙運動之下的新小說傳統,打倒孔家店,又接續上左翼普羅大眾,再到工農草根化趨向,離開所謂國粹愈來愈遠。張愛玲的小說於我們就是一種舊翻新,或者新翻舊的印象。」所謂「舊」,便是指張愛玲有「中國味」,尤其早期的作品幾乎活脫從《紅樓夢》出來;而所謂「新」,她認為張愛玲很可能受英國文學影響,比如簡・奧斯汀,女子如何獲得一個好婚姻是永恆的主題,然而色彩上卻要比後者的幽暗。
王安憶曾經把《金鎖記》搬上舞台劇,對此,她認為這篇小說中有吸引她嘗試的人和事:「一個野蠻的女人,被束縛的原始性,又不能像無產階級『失去的只有鎖鏈』,她可是黃金的鎖,捨不下的,於是,衝突發生了。」然而,今次她坦言《第一爐香》不是她的菜,因為小說裏的掙扎更幽微和陰暗。「我和許導說,這裏面的人都那麼壞!可是,一旦接受,反覆讀小說,迫使自己面對和接受,一方面是理解,另一方面是努力接近,也就是說,尋找自己認可的價值的成分,加以釋放。」
於是,她仔細洞察小說的人物塑造,起初注意的是混血兒男主角喬琪喬,她認為張愛玲筆下有許多這類沒有皈依的人物,往往是讓出洋的人擔任,而喬琪則把這種「中不中,西不西」的「五四」悖論的處境顯性化;接着,她關注到女主角葛薇龍如何陷入尷尬的境地:「單是完成學業的理由不夠,物質生活也不夠,上海人是見識過物質的,那麼,剩下來的只有固執的愛情,被辜負被糟踐,不得不退到混亂的交易中的愛情。」要談人物,當然少不了姑媽梁太太一角,王安憶甚至將她比喻作「好命的曹七巧」:「她什麼都能擺平,唯獨一件事情—年齡。逝水的年華,用什麼挽留?愛情。愛情的機會卻在稀釋。」
「也許是過度詮釋,可是誰也鑽不進張愛玲心裏去,那個時代那個地方那些人和慾望,愈來愈遠,很難體會,只能一步一步推過去,要說吸引,就在這裏了,挑戰也在這裏。寫作的樂趣不外乎此,克服困難。」
忠實於叙事就必在文學
談到小說和電影是兩種語彙,身兼作家和編劇的王安憶表示,前者以文字叙述,後者則以鏡頭,把間接的文字轉化成直觀的鏡頭。「對於我們寫小說的,需要從頭學起,像我這樣半路出家者,就需要導演的幫助。好在小說和電影的目的是共同的,就是叙事。既然是張愛玲的小說,既然許鞍華導演選擇我來編劇,那麼,只有華山一條道—叙事。忠實於叙事就必在文學,這是叙事的本意,也是倫理。」
她認為在兩種不同語彙間的轉變才是問題,「我自以為叙述是強項,可電影恰恰不需要。」她解釋,電影要的是可視可聽,直入感官,要揚短抑長,「活化」文字,選擇和比較,尋找更有效率展示和遞進的畫面。「對話用得着文字,但這文字又不是那文字,也是經過『活化』的,這一點張愛玲的小說提供了好條件,她的對話本來就具備人物的性格,不像我,常是將對話處理成叙述的,所以,或可直接使用,或可舉一反三,由此推彼。」
張愛玲的作品多着墨於人物心理描寫,王安憶直言這類描寫到了電影則英雄無用武之地。「還是想像,想像人物實地狀態,將內在化為外在,需要選擇一些符號。」她舉例說自己會設想葛薇龍凡遇到難以抉擇的關口,便會去賭博,如進麻雀館打牌、到澳門拉老虎機,「是賭一把,也是豁出去。」她還提到許鞍華要求以一條蛇作符號象徵,「我理解是要讓喬琪有個神祇,如他這樣無根無絆,連自己的母親都沒有記憶,從倫理秩序中脫離,沒有是非善惡,只求現世快感,總歸也要有個精神依附,那麼就給他一條蛇吧!伊甸園裏,不就是蛇誘惑了人之初?」
她在劇本上還特別描寫姑媽家門前坡路上的燈盞,那是她跟許鞍華上山,去到一幢廢宅所見到的。「眼前出現畫面,丫頭一盞一盞清理,一盞一盞點亮,香港又是多霧,姑媽的家像是雲中現身,突兀、孤立、傳奇。」不過,她也明白不能斷定最後是否完全呈現,「但是作為編劇,至少提供了一條線索,說不定起到過河拆橋的作用。小說不也是這樣,一個情節引渡到下一個,也許就刪除了,地方到了,完成使命,反變得多餘。」
編劇講求合理和可執行
除了人物複雜的心理變化,原著更呈現昔日香港上流社會的奢華,要改編到位着實考功夫。王安憶提出一句:「劇本一句話,導演跑斷腿。」她認為,編劇可以寫得無盡繁華,惟實際拍起來都是勞動。故此,她動筆講求合理和可執行。「合理是指合乎時代和環境,張愛玲小說提供的已經足矣,基本上照抄,但也需要對她的描寫有認識。我以為姑媽家的浮華是金屋藏嬌式,因她最終沒有掙得名分,是個外室,奢靡裏即有閨閣氣,又有情色慾望。可執行則是人物在裏面活動的基本條件,需要事先設計,不能都推卸給製作團隊。」
在小說中,有一段情節是喬琪夜裏闖進薇龍的臥室後,在外與睨兒勾搭,被薇龍見到。王安憶表示:「這一系列的進出轉移調度,和許導兩個人趴在桌上畫圖研究,就好像結構工程師,需要考慮房間和房間的關係,看和被看的角度,這就是電影的寫實程度,混不過去。」她指,更重要的是氣氛,譬如喬琪家的大宅,如何體現家世、家屬關係、父子仇隙,同胞怡情,都是想像以依據。
張愛玲的作品彷彿永不過時,受人傳頌。不過王安憶坦言:「我們對張愛玲已經說得太多了,遠遠超過她實有的文字,我可能更有興趣的是她那個年代。這個時代我們多是從五四左翼文學裏看見,較少通過現代城巿中等階層的眼睛,這大概也是張愛玲吸引我們的地方。將來是不是再要試水,說不,也許是,說是,倒可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