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黃沙漫天。
一對「師生」正在敦煌研究院內,眉飛色舞地討論着不同洞窟的特點。突然,那名學生羞澀地摸摸頭,對老師說,他近來自修了額外六個洞窟的背景,盼能帶領遊客多逛一些洞窟。老師聽罷,笑了笑,好像挺滿意。
眼前二人,一人是四十五歲來自甘肅嘉峪關的資深導賞員,一人是香港的大學生。他們對洞窟的熱情,竟然都是從「一知半解」開始。他們沒有修讀相關科目的背景,卻因緣際會踏足此地,自此迷上了這個擁有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寶地。
佇立在宏大的石窟羣前,遊人就能看見從前高僧如何修行、人們如何禮拜的痕跡。此地,彼時,觀照着別人,同時觀照着自己。千年之後,兩名「現代人」因敦煌而被啟發,彼此相遇,先先後後,各自踏上自身的修行之旅。
藝術把少女留在敦煌廿三年
二◯◯◯年春天,一名在嘉峪關長大的二十歲年輕女子,剛從中等專業學校的會計系畢業,便前往距離家鄉四百公里的敦煌尋找工作。工作找到了,一待,待到了今天。當年對敦煌一無所知的小妮子,搖身一變,已經是敦煌研究院文化弘揚部的講解培訓科科長。她的名字叫韓文君。
「最初,並沒有覺得這地方有多重要,但是來了之後,待了二十多年,我就再沒有走過。我被這個地方吸引住了。」甚麼把她留下來?韓文君想了一想說,是藝術,藝術把她留了下來。
韓文君首個接觸的洞窟,她依然記得,那是莫高窟第九十四窟。這個窟的建造年代至今仍有爭議,晚唐修建倒沒疑問,是一個覆斗頂殿堂式洞窟。洞窟四壁有宋畫千佛,窟中央有佛壇,佛壇有一身坐佛,其餘五尊為清塑,而其中一尊清塑為太上老君。太上老君屬道教君,塑像出現在佛教的洞窟,引起了韓文君的好奇心。「那一刻起,我就帶着問題,開始不斷學習。」
香港青年 洞窟前無間學習三星期
二十四年後,同樣有一名懵懵懂懂的小子初來乍到。他是蘇健培,就讀香港中文大學計算機科學與工程系二年級,數月前從學校電郵知道,可報名申請到敦煌研究院當實習講解員。他當時想的只是,順道到敦煌旅遊也不錯。到埗後,他才發現要密集式上課三星期,並要通過各重考試才能當上實習生。自認對敦煌為「一張白紙」的他,不免感到緊張。
蘇健培一向對歷史感興趣,但算不上濃厚。培訓時,他每天早上被考核前一天學過的洞窟資料,下午便要學習另一個洞窟的背景,到了晚上,則要努力背誦下午所學。每天早午晚,周而復始,不斷輪迴。三星期之後,活生生吞下了十五個洞窟的歷史知識。他說,那時候,疲累得很,很多知識,如釋迦牟尼和其弟子的背景,都是上課期間才第一次接觸。
師生互動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敦煌石窟始建於前秦建元二年(公元三六六年),此後經歷由十六國(北涼)到元朝共十一個時代、四世紀到十四世紀一千多年的營建。期間,歷朝歷代均有開鑿,直至民國年間,形成龐大的石窟羣。至今,莫高窟仍保存七百多個洞窟,有兩千多個彩塑和面積達四千五百多平方米的壁畫。
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曾言:「敦煌石窟是建築、雕塑與壁畫結合的綜合藝術。」換言之,當一名稱職的洞窟講解員,需向遊客解說以上數個範疇的知識。
對沒修讀相關科目的蘇健培,參與培訓雖然吃力,不過,他充滿好奇心,喜歡發問。「哪個⽯窟、哪裏不清楚,就問哪裏。」他說,韓文君老師有問必答,並會延伸至許多石窟外的歷史與美術知識。
有次,蘇健培和同學老師到第二百四十九窟參觀,看見洞窟裏的東披有朱雀、⽞武,中國傳統四⽅神的其中兩個,卻不見另外兩神——白虎、青龍,他們以為圖案印在東披已損毀的部分,向韓文君查問後得知,白虎青龍應在南北兩披上,但因肉眼幾乎不可見,所以不會向遊客講解。
蘇健培又說,韓文君有次更對他們說,往後他們也能分辨出⽯窟的開鑿朝代。蘇健培起初不太相信韓文君的說法,但隨着參觀更多洞窟,他慢慢掌握到竅門,例如十六國北朝時期開鑿的⽯窟,其彩塑⽐例⼤多上身⻑、下身短,⾯部⽐較渾圓,隋代的彩塑面部較為⽅正,唐代的彩塑則以寫實為主,彩塑身體⽐例和⼤⼩與真⼈無異…… 蘇健培說個不停,他更說:「⻄夏重繪的千佛以綠⾊為底⾊,只要看過⼀次,以後再次看到⼀定能夠認出。」
面對這羣好奇的年輕人,當了講解員二十四年的韓文君說,這次培訓過程期間,好些問題也讓她無法回答。她直率地跟學生講,敦煌還有很多未解之謎,她自己也是在學習的過程之中。
「倘若那些問題,連我的老師也不會回答,我就會給學生指引,該從哪個方向研究。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老師不一定會給你答案,但是一定會告訴你,怎樣通過某些方法,找到你最想要的答案。」
觀石窟 照見己身 一瞬間 改變人生
韓文君初當講解員時,她笑說自己就好像一個小學生,照本宣科地「背書」,漸漸她發現不足夠。「好像張騫出使西域圖,起初我只是解說這幅圖,講解到一定階段,我可能講的是張騫在漢代的功績,再過一陣子,我看到的是漢代的文化發展。」
韓文君從事這份工作二十多年,教會她不能只從一個角度看事情,往往要退後一步,探看一物所牽連的整個脈絡。
五年前,她開始負責培訓新一代的石窟講解員。這次帶着二十名香港大專生,她特別鼓勵他們要去了解每件事的淵源。她認為,儘管短短六星期的實習,相比浩瀚的學問,如滄海一粟,但當中某一瞬間的啟發,亦十分寶貴,甚至足以改寫一個人的人生。
「這不是單純講解幾個洞窟,而是要讓他們永遠帶着思考探索,不斷學習,在以後的工作和生活當中,也是如此。不斷思考,最後才能夠成就你自己內心想要的那個部分。帶着問題去思考,最後問題解決,幸福滿滿,是不是有這樣的感覺?」韓文君說罷,莞爾一笑。
敦煌見證變遷 修行始於一念
六星期的密集培訓和帶團,蘇健培原本很期待每個星期天的自由活動時間,但他笑說,沒想到最後魂牽夢繞的,卻是莫⾼窟的「⽯窟們」。「每一次進入洞窟都會被震撼,每一次都會有新的發現,再看許多次都不會厭倦。」蘇健培甚至利用本來用作休息的時間,參與其他資深講解員的導賞團,趁機學習。
蘇健培之前還對記者說,自己平日寡言淡語,那天記者觀察他帶團,卻見他侃侃而談,自信地應付各種提問。他後來說,這趟旅程讓他衝破那個害怕自己說得不好的關口,更表示希望將來能從事保育文物相關工作。
作為資深講解員,韓文君除了需日復日講解,也需應對不少講解員的健康問題,例如腰椎疼痛、膝蓋勞損,還有因洞窟外熱內冷引致的其他身體問題。儘管這是一份遠離家鄉的艱辛工作,韓文君卻沒有想過離開這個「一去不復返」的「家」。
「沒有甚麼人會一輩子做一件事,而且做到極致,但是,我正努力向這個方向發展。」韓文君受教於上一輩充滿熱忱的敦煌研究人員,包括段文杰、常書鴻和樊錦詩等,今天她教導一羣充滿朝氣和活力年輕人,親身見證學問一代傳承一代,感受殊深。她希望一直留在此崗位,做到體力再不允許的一天,然後把時間投放於研究,以另一種方式記錄和呈現敦煌的藝術瑰寶。
浩瀚沙漠,世代更迭。「每個時代都有其特點,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擔當和自己的使命。」韓文君說。
敦煌洞窟見證千年藝術,窺看百代過客。遊人置身其中,因緣際會,心無所住,離苦脫難的「法門」或已顯現?又或,「法門」不在洞窟,而在一念之間?韓文君、蘇健培和莫高窟的相遇,由一念開始。一念,亦是修行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