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的曖昧,貫穿起新加坡導演陳哲藝十年的創作。他說,自己是永遠的外來者。新作《燃冬》早前在香港亞洲電影節放映,緊接在港上映,三位迷失青年在凜冽的中國東北延吉相遇,折射當下年輕人的惶惑不安,也是陳哲藝對於身份存在危機的共鳴。他坦言,自己從一個危機中走出來,卻又陷進了另一個危機:「有時候會懷疑,我是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影導演?」
異鄉延吉 永遠的外來者
《燃冬》是陳哲藝首部在中國大陸拍攝的電影。定下三位主要演員時,他手上其實並沒有一份完整劇本。陳哲藝表示,大概已有人物設計和故事,再根據演員而為角色加入一些特質,像身份上演員和其角色都是相同出生省份、方言,除了演繹的代入感,更是突出外來者的視角。「我不是在中國成長的小孩,把故事設定在冬天並且最冷的大東北,我不可能拍出一個所謂的『東北味』。我以外人的視角去看東西,把角色設計為外來人,都不屬於中國東北的,是過客。」
劇本之所以敲定在延吉,因為陳哲藝相中該地流淌着的獨特異鄉色彩。「片子基調就有點超現實、夢幻。我發現延吉這地方時,第一次去一個中國城市卻感覺自己不在中國。到處大街上的路標、大樓、地名啊,還有品牌,基本上除了中文以外,還有韓語。街上會聽很多人講朝鮮話。」
外來者、異鄉感,是陳哲藝的劇本角色,也是他自己。「現在回去看我所有之前的電影,我就一直在漂泊,尋找一種身份認同或歸屬感。」
陳哲藝在新加坡長大,後來跑去英國讀書,待上十五年,最近又搬來香港。而他編導的首部長片《爸媽不在家》(2013)記述菲律賓女傭到新加坡家庭打工;《熱帶雨》(2019)的馬來西亞老師嫁到新加坡,在當地教書;近年的兩部新戲《燃冬》與其首部英語電影《漂移人生》(Drift),分別描寫年輕人在邊境城市相遇,以及非洲難民漂泊到希臘小島的際遇。「其實我每個片子都很個人,跟我自己一直在尋找Who am I,我的身份到底是誰。」
「我去到哪裏,永遠都是一個異類,是外來者。但是我也很習慣,應該說接受跟喜歡這樣的一個身份。」他說,因為是外來者,看到的東西有別於當地人,「就好像我去中國拍這個電影,我沒有帶着任何包袱、有色眼鏡去看。我很誠懇大方地去,這是我觀察、感受到的延吉。大家都跟我說東北很窮,但我發現這個城市很潮,因為這些朝鮮族都喜歡去韓國打工,就把潮流文化帶進來,像韓國人咖啡文化。」於是他決定在這樣的異鄉邊境,訴說三個迷失年輕人的故事。
以外來者的視角,那麼所尋找的到底是甚麼東西?陳哲藝的答案早就埋在電影中:「人一直在漂流,我覺得我一直以來在尋找一個懂我的人吧。對,很奇怪,所以為甚麼你會發覺我所有電影裏面都是短暫的關係,女傭跟小孩,老師跟學生,難民跟導遊,是很短暫但又很深厚的情感⋯⋯它在短短的時間,但是又如此的懂你,如此的在你心裏面種下很深的東西。《燃冬》裏三個受傷的靈魂,在那個時刻就那麼需要對方,但其實它不用永遠,因為在那短暫的時間裏,留下了各自一些回憶跟情感,讓你繼續走下去。」
漂泊、流動,可有想家的感覺?「會啊,肯定會。因為同樣在我電影裏面,最後大家還是會回家。可能我非常的儒家、非常傳統。家對我來說,可能在我的DNA本身扮演很重要的一個區塊。」
對他來說,家不是一個國家或者地方。「當然我很想念我們在倫敦的那個房子,那是我們結婚後努力賺錢買的第一個房子,也是我小孩出生的地方,有很多回憶,所以會想念。雖然我是新加坡人,永遠是一個新加坡人,但是說家一定是在新加坡嗎?我覺得不是。它是跟人、跟回憶是有關聯。而且新加坡現在的變化很快速,有時候我對她已經有點陌生。基本上我從念電影學院後拍攝短片的地方都拆了。」
疫情下的迷失
《燃冬》中的迷失,是陳哲藝自疫情時期的新聞中抓到的當下九十後、年輕人印象。「不確定、迷茫,一些精神上的問題,還有不信任政府、機制等等。可能那個時候因為自己的焦慮精神狀態,我對這些情緒有很深共鳴。」當電影工業在疫情期基本上陷入停滯,陳哲藝深切感到一種存在危機:「我不確定我還有沒有機會再拍電影。我失去了一個創作者、電影人,導演的身份。」
他回想起那段足不出戶的隔離日子,同一屋簷下,太太每天在電腦前埋首工作,他則重複買菜煮飯洗衫湊仔的家務。似曾相識的家庭,刻劃在他編導的華語短片《The Break Away》(2021)。那是由美國獨立片商Neon製作,找世界各地七個導演針對疫情而拍攝成短片合集《暴風之年》。其時陳哲藝一口答應,因為他需要相信自己還能創作。「那是一種很想創作的動力,來證明說『我自己還存在』。」
因此,他對周冬雨在《燃冬》飾演因傷放棄夢想的娜娜尤其觸動,彷彿瞥見自己的影子。「如果你一輩子只懂得做那一件東西,或是這一輩子都在追這樣一個夢想,但是它停止之後,你是不懂得怎麼適應,怎麼變通,不懂得去面對自己的夢想破滅。她(娜娜)當然是一個逃避啊。你看她的狀態,雖然跟大家嬉皮笑臉,但是每次安靜的時候就抽着悶煙,心裏是有一種不安。我覺得她是還沒走出來,不懂得去面對自己的傷口和受挫,所以她一直在遮掩。」
是否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影導演?
過往陳哲藝不算是多產導演,自首部長片《爸媽不在家》如平地一聲雷,他相隔六年才帶來第二部電影《熱帶雨》。然而疫情過後他非常高產,在僅僅六個月之內完成《燃冬》與《漂移人生》。陳哲藝笑言,這兩年可能是導演生涯中最忙碌的時間,從沒有過如此巨大的創作慾望,得到拍攝《The Break Away》的機會,正好解救了自己。「我們只有很少資源和預算去拍,比我以前拍學生短片還少,連燈光器材都沒有,只有一盞燈泡,攝影機也是借回來的。但是,它讓我重新感受到,原來電影是不用花那麼多錢拍的。」
「但我從一個創作危機走出來,現在又陷進了另外一個危機。」陳哲藝似是自嘲笑道。「現在整個電影工業跟生態,我不覺得處在很好的地方。觀眾在疫情的時候很習慣看甚麼TikTok啊、Instagram那種短視頻,看streaming。我不確定現在會有那麼多觀眾可以靜下心來看一部電影。或者它需要很多特效、或者很誇張的強劇情,高潮迭起的東西。但我不是那樣的導演,我所有的電影都不是這樣。我現在有時候會懷疑,我是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影導演?」他慨嘆,以前自己被藝術電影滋養,有很多崇拜的電影人,「現在我拍那樣的文藝片,但時代已經變了。」
在剛過去的十月,陳哲藝挾着《燃冬》到了好幾個歐洲城市電影節宣傳。在波蘭華沙國際電影節,他翻了翻選片,沒有跑去追新戲,反倒一口氣看完波蘭新浪潮大師Jerzy Skolimowski四齣經典黑白電影。「我現在二○二三年去看六十年前的黑白電影,依然很興奮感動。電影有一種力量,讓你有很深的一些感觸、思考。」他坦言,覺得現在觀眾必須很直白地交代所有細節,「以前你會看到(電影)很多隱喻,很多符號、潛台詞。但是現在很多可能需要更粗暴、直白。我覺得電影最有魅力的地方,在於它的模棱兩可和詩意,是與不是的空間是最迷人。」
PROFILE
陳哲藝,新加坡電影導演、編劇兼監製。先後就讀於新加坡的電影學院與英國國家電影電視學院。其短片作品則在康城、柏林、鹿特丹、釜山、倫敦等多地影展獲獎及展映。憑首部長片作品《爸媽不在家》奪得康城影展金攝影機獎、倫敦電影節最佳首部劇情片,及台灣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原創劇本、最佳新導演等四十個國際獎項。其他作品包括長片電影 《熱帶雨》、短片《The Break Away》等。新作《燃冬》是陳哲藝第三度代表新加坡出戰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電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