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介】「你鋪話法」，粵語書寫是咁的

這一年Threads大熱，同是中文，香港人打廣東話時其他華文使用者卻紛紛表示看不懂。在大數據無分國界的推送下，粵語竟生出窒礙交流之嫌。粵語在書寫時作為一種本土語言、身份表現、社會議題、香港特色的討論，再一次甚囂塵上。研究本地文學粵語書寫的陳澤霖在七月出版《都市大調與不能漏掉的佳作：論香港粵語書寫》，「你鋪話法」（編按：你這個說法，意指你這個說法不對），在引號和註釋之前，粵語書寫是咁的。

《 都市大調與不能漏掉的佳作：論香港粵語書寫》一書原計劃結集以飲江、蔡炎培、舒巷城、游靜與崑南新詩作品的粵語書寫評論，故書名以舒巷城的《都市詩鈔》、崑南《詩大調》、蔡炎培《雅歌可能漏掉的一章》與《偶有佳作》四本詩集的名稱組成。種種原因，還有兩篇相關文章未及寫成，期等日後發布。

用引號框唔住的粵語書寫

粵語作為書寫語言，甚或是文學語言，並非新鮮討論。文章中偶一為之，賦人「生鬼」之感，但每每用引號「引住」，引多了便多少有點「搵嚟搞」。文學作品如通篇使用粵語，則又有過於俚俗之詬，「上唔到大檯」。粵語書寫到底是甚麼?陳澤霖覺得「最細嘅粵語書寫可以係作品入面有用到粵語嘅詞彙，大嘅可以係一個段落，一篇文章」，但坦言「冇粵語文學呢樣嘢」：「通常你要成篇文都係用嗰個語言去寫，先可以叫『XX文學』，而粵語本身就已經係用好多唔同語言去混雜寫成。所以其實冇粵語文學呢樣嘢嘅。」

雖然沒有「粵語文學」，但粵語書寫可以為香港文學所統攝。陳澤霖認為粵語書寫在香港文學作家筆下明顯是一種策略：「佢唔係一個獨立語種嘅文學，所以只會存在於作品入面唔同嘅地方。嗰啲地方就係作家自覺，好刻意咁樣去將粵語擺喺某一個地方，然之後凸顯佢出嚟。所以我會強調粵語書寫係一種策略。」書中討論到粵語書寫的呈現形式，比如用引號和加註釋，於作者而言「可能係一種妥協的方式」。在呈現訪問時，引號之間的是受訪者之語，亦多有用廣東話直接引述。行文中如必要使用到粵語詞彙，我們亦習慣用引號「引住」，有時再加補註，以求保全文意。在這種善意的補充背後，我們卻更容易忽略粵語處身在一堆引號和註釋之間時所面對的局限。引號是「粵語入文」的標記，也未必不是一種對書面語的屈服：「加引號去做『粵語入文』係講緊我哋會assume咗嗰文章裏面，粵語係一個少數。可能佢個base係白話文嚟嘅，我哋只不過係將一啲粵語塞入去。粵語變咗係一個附加、附屬嘅東西，而並唔值得我哋最大嘅關注。」

二○一四年出版的第49期《字花》以「你講乜話」為主題，用粵語寫作作品及相關評論編成，喚起了陳澤霖對粵語書寫的研究興趣，讀者們亦不妨一讀。

你講乜話？粵語書寫是流動的？

外界有聲音推崇「全粵語書寫」和「粵文」，甚至有粵語文學期刊主打寫作時「淨係用廣東話」，試圖挨近「粵語文學」的概念。陳澤霖認為其在執行上就有本質性困難，就既有閱讀習慣而言，或暫未能為讀者所接受：「全粵語書寫係烏托邦。粵語書寫同白話文本身就share咗啲語法同詞彙，而且粵語書寫都係用漢字。如果夾硬催生淨係得粵語先可以用嘅語法，其實係好本末倒置。如果要刻意咁去使用（粵語），唔接受佢本身就係混用嘅形式，只會將廣東話好多原有嘅語言習慣摒棄咗。」游離在各種語言和文學之間的粵語書寫之所以引來眾聲喧嘩，正是基於香港這座城市多元和流動的本質：「啲人會覺得點解香港城市文化咁混雜，或者覺得粵語係中、英，甚至多語言夾雜嘅討論好cliché，但呢個事實上就係粵語喺呢個地方嘅價值。」

「唔好將粵語書寫過分概念化，default啲答案俾佢。呢個都係點解書入面我唔會事先講話某個作家、某個文體只要用到粵語，就會有特定嘅價值。係唔同嘅作家喺唔同嘅作品入面，用咗唔同嘅語言模式去呈現粵語，所以我哋先發現粵語原來可以有咁樣嘅可能性。這就是書中最後提到所謂『眾數的粵語書寫』。」

作家陳澤霖

其實「意思」可以憑甚麼成為「意義」？

書中有一章討論詩人飲江詩作的粵語運用特色，此外更收入了與飲江的訪問。陳澤霖向對粵語在文學場域中的角色和化學反應有興趣的讀者首推飲江的新詩：「佢雖然話自己唔係有意識（咁用粵語），『有第一句就有第二句』，但其實廣東話真正用起上嚟嗰種意識可以係好隨便。例如食字，寫寫吓就會食埋吓一個韻，係語感迫使。」飲江在新詩中將粵語用得出神入化，陳澤霖用「陰濕」和「啜核」來形容:「就係好陰陰哋咁樣講我哋自己先明嘅嘢，可能係一種暗號嚟㗎，係要我哋（粵語使用者）先get到，點落註都解釋唔到。」如〈爭戰〉中的這一節：

戰爭說

你就好啦

有得睇現場直播

 

和平說

你就好啦

你響現場

唔使睇直播

「戰爭」與「和平」用廣東話對話，用粵語書寫看似遙不可及的戰爭的玩味固然有意思，但在玩味之外和之後，甚至是之前，粵語書寫其實可以有甚麼意義？陳澤霖提到董啟章的《體育時期（劇場版）【下學期】》，其中有以字典形式，用粵語解釋「語言/方言」一詞條，劈頭一句「用方言寫作，其實就係同銷售作對」，尤其令讀者有大謬不然之感。其又舉詩人黃裕邦（Nicholas Wong）收入其在外國出版的詩集《Besiege Me》的〈Advice from a pro-Beijing lobbyist〉一詩為例，其以全英文書寫，卻有「geh（嘅）」等粵語用詞，具有粵語口吻，是他國讀者難以讀懂的「陰陰哋」。詩句雖然以英文寫成，陳澤霖卻認為它們也是粵語書寫。因着粵語作為粵語本身，在這些作品中變得既有意思，也有意義。

陳澤霖研究時看的參考書籍，是了解粵語書寫值得一看的推介。

董啟章的《體育時期（劇場版）【下學期】》中以字典形式，用粵語解釋「語言 / 方言」一詞條。一句「用方言寫作，其實就係同銷售作對」，展現了陳澤霖所講，粵語書寫「啜核」的辛辣氣質。

粵語書寫是——

《都市大調與不能漏掉的佳作：論香港粵語書寫》一書的出版其實早在二○二一年已得藝發局資助。除為了等齊稿，陳澤霖期望在年前政治意識主導的粵語書寫討論之後，透過此書的出版和迴響再回看，順道試探大眾對粵語是否仍有熱誠。書的一章副題為「在引號和註釋之間」，這裏說的in between，也就是回到文本本身，從作品出發，去理解粵語書寫的可能與意義:「呢本書最後尾唔係要得出一個粵語書寫，或者用粵語寫文章、文學嘅答案或者規律，係想強調作家點樣用粵語喺文學作品度透過做語言實驗，而有意識咁產生價值，幫我哋重新審視粵語書寫嘅特色同定位。」

陳澤霖特意提到，《都》書的編輯為這本論文集附加了與一般「學術書」相比為多的插圖。除書影、剪報之外，居然也有meme圖，一脈相承粵語那種「陰啲陰啲」的辛辣氣質。粵語在文學作品中，怕且係用緊「陰力」。「陰力」是甚麼，一百個場景有一百種解法，但講廣東話嘅大家都會知。比起引號，粵語書寫其實係破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