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有兩位年輕日本導演,最教我期待他們之後的動向發展,一個是濱口龍介,一個是真利子哲也。兩位導演現在都是四十歲上下,已經在日本獨立電影圈打滾十年以上,累積了一定的作品與名聲。濱口憑着《歡樂時光》、《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在國際影展上嶄露頭角,並且開始進入商業市場領域,真利子最近電視及電影版的《從宮本到你》也將他的創作生涯帶到另一個製作更完備的層面。最近戲院又再封鎖,窩在家裏,便找了些時間重溫了一些濱口龍介的作品。
在疫症肆虐期間看濱口龍介,就會對他作品中所謂的「後三一一」主題特別有感受。自二〇一一年東日本的三一一大地震發生後,濱口龍介的作品就不時直接或間接地回應着這個對近代日本社會影響至深的大災難。他在二〇一一年曾聯合多位年輕與中生代導演(真利子哲也參與其中,亦包括輩份較長的河瀨直美、山下敦弘、鹽田明彥),參與仙台短片電影節的製作《明日》,即時以短片回應災後人間面貌。二〇一三年,他接受了東京藝術大學的委約,與酒井耕共同拍攝了三部講述日本東北災後實況的紀錄片。去到最新近的劇情作品《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三一一大地震也被加入故事當中,成為情節發展的重要轉捩點。
濱口在訪問中曾提及,三一一對他以至普遍日本人其中一個最大的影響,就是令他們頃刻意識到,原本以為長久永存、不會改變的物事,竟然可以剎那間消失。我們在最近一年來,連番遭受各種社會事件與疫病傳染的衝擊,本來好像是理所當然的「正常狀態」,有如一去不返,逼令我們不得不重新檢視生活中所有的預期與假設。
濱口將這種來自天災與社會現況的不確定、落空無助的感覺,微妙地在作品中轉化成耐人深思的心理活動。處身於世紀疫情的異常狀況之下,我們似乎也能對他那些難以完全看穿摸透的人物,多了一分同感理解。《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女主角朝子是濱口作品中一個甚具代表性的人物;朝子永遠看來好像滿腹心事,但你總覺得自己只能夠掌握某個部分的朝子而已。朝子像流動不息的河川,無休變化,時緩時急的流竄亦叫人無法看清它的內裏—然而,這一種神秘感,介乎可知與不可知的特質,正是朝子其中一個最吸引人的地方。
《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講述朝子愛上了一個來去無影的浪子麥,某一天麥真的一聲不響就消失了。兩年多後,朝子竟遇上與麥長得一模一樣的亮平。朝子與亮平,好不容易在三一一地震的背景下,經歷了深刻的分離與重聚,然後安穩的共同度過了七年的時光。然後,在一切看似順遂平淡的時候,麥又重新在朝子眼前出現了,但這時他已成為聲名鵲起的明星。這時,《睡著也好醒來也罷》最重要的戲劇轉折出現了:麥(在亮平面前)邀請朝子與他遠走高飛,而朝子—不管這在理性上是多麼「不合理」或愚蠢—真的是把心一橫讓麥把自己拖走了。電影從來沒有去解釋為什麼朝子在那一刻會作一個如此的決定,也完全沒有意圖去解釋。正如濱口闡述有關三一一的經驗時所說,不確定性無處不在,看似恆久的東西也可以突然之間改變。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脈絡裏,創作者提供了許多線索與前文後理讓我們去了解朝子,但在關鍵轉折處卻隱去不說。雖然電影沒有將朝子的心理一一道明,但這個處理卻弔詭地帶出了某一種真實感:試想一下,在日常的人際交流中,有幾多時候我們是完全了解別人或者自己的行為動機?特別是觸及比較個人與深入內心的部分,有許多時我們可能是過了好一陣子,事後回想才清晰了解某一行徑背後的動機與思考。
這一種對心理活動中不確定、游移的部分,濱口另一部五小時長的巨作《歡樂時光》亦有長足展現。電影圍繞四個三十多歲、彼此相熟要好的女性,在各自的人生路上或多或少都做了一個「乖離秩序」的抉擇。這一方面可以視作順從心性的解放,也可以視為對嚴謹的社會規範和父權壓迫的一次反叛。我最喜歡的一個時刻,來自主婦櫻子在電影尾段,看見那個對他有意思的男子在火車車廂上鍥而不捨地叫喚她。在火車門即將關上前的一刻,櫻子依從直覺,跳上了車廂,把家中的丈夫和兒子都暫時拋諸腦後,跟這個她幾乎毫不了解的男子共度了一夜。櫻子的行徑,令我想起了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在十九世紀俄國上流社會,因不倫之戀而飽受磨折的安娜.卡列尼娜,最終只能選擇跳軌自盡。去到廿一世紀的日本,櫻子同樣是在月台上起飛跳躍,但她卻可以選擇一種更有力、更能展現自己的反抗。濱口龍介的電影充滿着心理上的曖昧,但同時也明確地彰顯着那些平常都被按捺壓抑着的情感。
作者簡介
安娜,現職大館當代美術館助理策展人、溝電影節策劃之一。天秤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