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神明的語言】從日本神道敬仰自然，走進藝術雕塑與豐島美術館，領會無法言喻的感動

【瀨戶內國際藝術祭】 整趟旅程中，有位藝術祭義工伯伯的話語，使我念茲在茲。

那天在小豆島，車輛沿山路駛上日本著名文化遺產景點、三大絕美溪谷之一的寒霞溪，國立公園園區遊客不少，我們離開人羣，漫步走入幽靜的樹林。秋日陽光滲透赤紅與褐黃相間的葉縫，搖落淡黃色的暖意，想到日本人對大自然的纖細心思，甚至有「木漏れ日」一詞，正是用來形容這種穿透密林枝葉的日光。

穿越綠蔭鬱蒼的山徑，日本雕刻家青木野枝的作品《空の玉》就立在山崖一端，眼前景色頓時豁然寬闊。青木野枝以鐵圈環環拼湊成直徑四米的巨型球體展望台，我們踏上台階，舉目望去，盡覽大溪谷和瀨戶內海，遠眺山的輪廓，光雲生輝。

雖說每一天無論在船上或島嶼，都是與這片瀨戶內海為伴，然而，從遠近高低不同的視角看去，總有不同的驚喜和感動。何況，流動而無常的海，永遠百看不厭。

從台階步下來，駐守作品的義工伯伯過來熱情地介紹，說說山顛奇石美景，又說起剛才有山中的猴子攀上展望台。陽光灑落在他一臉興奮的神情，格外和藹。

在一連串話語裏，他忽爾肅然屏息，然後讚嘆道：「大自然是神明啊！」

後來探問下，才知道這位伯伯是島上神社的神職。在日本傳統神道，信奉自然萬物皆有神性，是謂「八百萬神」（八百万の神），無論山、海、河川、石與木等等自然的力量，都被視為神的存在，因此人應當崇拜自然萬物。

大自然是神明呢。在瀨戶內國際藝術祭，與其說是鑑賞作品，不如說是以不同方法欣賞大自然的「神蹟」。

想起青木野枝在豐島唐櫃岡的另一個雕塑《空の粒子》。作品位於檀山山麓的清水神社水場，同樣是大型鐵雕結構，上方連接數個大鐵圈。我跟合田先生說，就跟《空の玉》很像啊。誰知他突然提議，試試躺在雕塑下吧！

雕塑架於儲水槽鐵蓋上方，其時四處無人，當我仰臥下來，地下泉水潺潺竟清晰可聞。相傳從前弘法大師於此挖地，發現湧泉，泉水被稱作「靈泉越水」，成為島上重要水資源。視線從雕塑底朝上看，鐵圈把晴空分成不同大小的圓形粒子，從流水至雲，感應水的流動循環。

難得如此平靜躺着。秋風縈繞着鳥鳴，是輕柔平和的喃喃細語。這片刻感受自然的脈動，原是人與世界最簡單的互動。

有時聽見自然，比看見更為奇妙。在小豆島的神浦，有兩個收集聲音的裝置，一是臨海而立的《潮耳荘》，船隻航行、波浪拍岸的聲音，經法國號型的收音裝置，傳進木建築內源源不絕地迴響，映襯木板間縫的光點閃閃；另一個是《山聲洞》（Mountain Voice cavern），藏於昔日採石地帶的地底，光線照亮自然鏽蝕的鐵壁，經收音裝置，於洞內傾聽森林的低吟淺唱。聽見遠處聲音傳入耳中的好幾個瞬間，就在心頭一同鳴響。那是最清澈的語言。

村上春樹在其出道作《聽風的歌》中，曾有這樣一段描述：「我默默地望着那座古墳，耳朵聽着掠過水面的風聲。那時候我所感覺到的心情，實在是語言所無法表達的。不，那不是叫做什麼心情，簡直就像全身緊緊被包圍起來的那種感覺。也就是說，蟬啦、青蛙啦、蜘蛛啦、風啦，全部化為一體整個流向宇宙去似的。」

若要說最能令我感受到這種語言所無法表達的心情，想必是豐島美術館。

豐島美術館位於豐島唐櫃的山丘，毗鄰梯田，遠眺瀨戶內海，於二〇一〇年由普立茲克建築獎得獎建築師西澤立衛與藝術家內藤禮共同創作。該館採網上預約制，分時段進場。我們等候進館時，合田先生嘗試照常地跟我介紹作品，是關於豐島的水源，水點會怎樣，不出兩三句，便苦惱地吐出一句「なんだろう」，是什麼呢？他多數在無法找到彼此能理解的日文或英文字眼時才說的。而這次他的用意，倒是作品實在難以描述，要親身進場感受自會明白。

他說，這是他反反覆覆導賞多次仍然最喜歡的地方。

大概整個人的身心都投入在美術館內，以致最後我忘記逗留多久了，時間像走慢。離開場館後，我們沿着步道慢行，思緒還停留在館的我，忽然想起好像要回覆合田先生。

原來如此。的確是無法言喻的感動。

在偌大而純白的空間裏，水滴從地下冒出來，流動，積累，透明裏閃着晶光。那是來自檀山原生林地下的豐富水源，見證逾萬年的自然變化。

但遠遠不止於此。

你能夠用眼睛看見風，用耳朵聽到天空，用身體觸摸光，在流動中錯覺世界停頓。誕生、相連，分離。晶透而輕盈，純粹地呈現出生命萬物的重量。

於是，我試着找個總結，如果一定要找個句子形容，大概是「生きててよかった」，美好得慶幸自己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