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86歲畫家江啟明的新出版的畫集《香港村落》,第一眼會有在看相集的錯覺,仔細一看,當中的香港郊區與鄉村風光,都具留白、陰陽,西洋寫實畫作暗藏中國山水畫奧妙。對於有人說他畫作如照片,他一點沒高興:「那是他們修為低罷了,人們常以真實來代表寫實,其實不對,照片跟畫不同,畫的筆觸有快慢輕重。」他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直言自己的畫作比照片更具靈氣。
眼前這位老人心直口快,不過只要看過他的畫作與威水史,就明白藝高人膽大,沒什麼好忌諱。早於上世紀五十年代出道的他,曾出版六十多本著作,畫作連前港督衛奕信爵士、前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都要收藏。他屬少數土生土長的香港畫家,自小已執畫筆,「我好叻㗎,我認,天生的。我屬自學出身,一看別人的畫已知有幾多斤兩,尤其是原作,我一睇就睇到七、八成,如何畫、如何用色。」眼前這位微微駝背的老人每句話都霸氣外露,筆下的消失老村,都給他一筆筆畫活。
被追打也要畫下去
畫冊中,有白田村、藍田村、也有鹽田都已荒廢後再復育的鹽田梓,細看作畫年份,遠至五十年代出道之作,也有七十年代村落未衰之時,亦有新近作品,「香港的村早已由單姓的鄉『村』變成百家姓的屋『邨』,舊村落都拆掉了。」
江啟明是少數土生土長的西洋畫畫家,自小家貧,既然要學畫畫,當然要有對象,街上的人物、建築與鄉郊就成為了最好的繪畫對象。「寫實畫家沒理由沒東西可畫的!」十多歲時,他已發覺西洋畫比中國畫觸動他,「中國山水畫很多時是松梅竹菊,山山水水,同現實脫離,中國傳統畫是文人士大夫食飽無憂米畫的,我是低下層出身,覺得沒什麼意思,食都無得食,去畫松梅竹菊做咩?後來接觸西洋畫覺得親近,接近人的生活。」
看着江啟明微微向前傾的兩肩,不禁聯想這位老人背負畫具幾十載,走遍山路與阡陌小徑作畫,擔張凳仔弧低腰就畫,畫到駝背也未止息,「以前好慘,車又少又老爺,分分鐘交通失事。去元朗寫生,最多只能寫兩小時,因為坐車來回要數小時。去大澳一日只有兩班船,一錯過就弊!幸好跟蜑家人混熟,他們便讓我留宿棚上,還經常被蚊子咬到『豬頭丙』咁。」
錯過船期事小,被人追打事大,舊時鄉村木屋都是村民自行搭建而成,「以前人們連寫生都不知是什麼,見我畫他的僭建屋,以為我是民政署的人要收他的屋,還不拿掃把追打我嗎?」鄉郊村落民風純樸卻迷信,「有次我畫了個婆婆,畫得很細,她看了很生氣,說會被我攝走魂魄,死都要撕我的畫,我就馬上執嘢走人!」
他視畫畫為歷史記錄,「歷史學家好多時都是看大歷史,我會行山入村跟鄉里傾談,書中便圖文並荗說歷史。」
「藝術家要孤單而不孤獨」
回想中學時上美術課,老師已看得出他非池中物,「有次上課後,老師當住全班同學面前大聲道,『江啟明!你下課來教員室找我!』我嚇得半死,去到教員室,他就問我究竟當不當他是我老師,我說『當。』他說『當就可以,你的畫原本有100分,既然我是你老師,那1分就給我,你99分。』」他說來有氣,並非氣老師要面子,而是反對用分數評定畫作高低,「藝術本不應用比賽或分數來評畫,因為那太屬個人喜好,沒意思。」
父母並非富有人家,他深知,在香港從事藝術工作哪能賺大錢,何況是六十多年前?「當時在香港,出色的西洋畫家很少,厲害的都到海外去啦,而多數畫家都畫中國畫。」但這份熱愛就是不能言喻,他初中畢業後便到美術學校打工,一邊學畫,認識了不少同好,不過他直言性格使然,並不喜歡羣體活動,也不愛入畫會「埋堆」,寧可自己靜靜入村作畫。
「我和其他藝術家可能不太一樣吧,我喜歡整潔。」這是我們到訪他家,他說的第一句話,說實在,不少藝術家的案頭都亂七八糟,但他的廳堂卻打掃得一塵不染,報紙都疊得極整齊,唯一裝飾是梳化後掛起他的畫作。即使是平時作畫的房間亦然,畫具沒有東放西擺,桌上就擱下畫筆三支與調色盤。
太太已去世多年,膝下只有一個女兒,獨自在顯得略大的房子中,他提起,有次講座後,有學生問他「當藝術家是否很孤獨?」他答道:「畫畫要孤單但不要孤獨,因為藝術家需要獨立思考,畫畫時也不受外物影響,但平時卻非朋友也不見。」
「教囚犯更有人情味」
他擅長的絕不只山水鄉村寫實寫生,抽象畫同樣了得,為了糊口,他可以接的工作都盡力接,做過學校美術教師,也為報檔出售的「公仔書」畫封面。
回顧三十多年教學生涯,任何年紀的學生他都遇過,除了在多間大學任教,他更曾獲邀到警局、懲教署教授畫畫。原來當年有相熟督察找他,說道有不少警察同袍退休兩、三年便去世,因為平時太緊張,一退休便猶如橡皮圈拉得過久後變得鬆垮垮,「佢哋話:『不如幫我哋教畫,等佢哋長命啲。』我教現役警察,要配合他們,例如我會叫個人進房五分鐘,然後叫警察學生寫出那人的十個特徵來,要即刻緊記,這是訓練他們眼睛的敏銳度。訓練為先,畫畫其次。」
黑、白兩道的人也成為他的學生,他沒覺得有何大不了,都只是為「搵餐食」,「教警察和囚犯方法不同,我教的有殺人犯,也有劫匪,個個都不肯去教,我不怕。殺人犯畫得比一般學生更好,我跟他們這樣說,他們以為我哄他們,是真的,因為他們的情感豐富到不能自制,所以才會跑去犯案,畫畫就讓他們的情感都抒發出來。」而監獄的環境和作息時間也令他們更專注。他最記得最後一堂課,囚犯們買了花生薯片歡送他,原來他們刻意買通廚房,「反而出面沒這樣有人情味。」他感慨道。
獨眼繪畫 歲月不催人
教學工作在1993年結束,他開始真正藝術創作,「四十歲前的畫都是練習,那時我的畫都任人取去,四十歲後就不同了。」太太辭世後,他花了數年四出旅行,到國外逛美術館,滿足年輕時的心願,真正研究起畫畫來,由教畫轉為賣畫為生。近十年因為身體不如以往,他已甚少外出繪畫,靠的都是以往的資料搜集、照片與記憶畫郊外。
他視畫寫實鄉村為歷史記錄,以前行山畫畫除了會做一番資料搜集,也愛與村民閒聊記錄村子故事,已值耄耋之年,鄉村一條條或荒廢或重建,連郊野公園也面臨發展危機,他沒感到可惜,「到時我都死鬼咗啦,以前都是這樣,這些建築不會一直存在,不夠住的也要發展,不過政府沒理由不先用棕地。」
臨離開時,他拿出一系列剛完成的樹木畫來,還說下一輯要畫香港的地質與石頭,這位老人家,沒有智能手機,陪伴他的就是畫具與風景。即使左眼患上黃斑點病變,現在只剩下一隻眼能看見,常人用單眼看透視必然出錯,但憑藉多年來的經驗與直覺,他卻能自動修正,只是所花的時間長了,不過既然沒有人催促,歲月也沒來催,就繼續慢慢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