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人訪 | 漫畫家東東】港產漫畫家東東獲手塚賞之後 忽然「引退」 化身「真．地盤工人」

漫畫情節，務必「出乎意料」。

給你估中，就輸了。

二〇二〇年，香港漫畫家東東， 在日本漫畫雜誌《少年Jump》舉 辦的新人漫畫獎裏，擊敗全球約 二千五百部作品，獲得「手塚賞海外佳作獎」。

當年評審的名字，如雷貫耳— 《龍珠》作者鳥山明、《男兒當入樽》作者井上雄彥和《海賊王》作者尾田榮一郎。東東憑一部《魔廚》獲獎，獲獎評語是 「很高明」。

或許你以為，獲獎之後，東東的漫畫之路就會一帆風順，但是， 很抱歉，人生和漫畫一樣，總在你覺得故事會這樣發展下去時， 偏偏不會這樣發展下去。

東東的人生，不像一本你估得到的熱血漫畫情節。

是的，那是你估不到的。

獲獎之後一年半，香港漫畫家東東，暫停了他的漫畫生涯，跑去做地盤。 獲獎漫畫家，變成搬鐵的地盤工。天啊！這是一本甚麼漫畫！

童年志願與死人有關

這次訪談，以筆代口，因為受訪對象東東，不太擅長與陌生人見面。

東東，自稱「社萎生物」，是個漫畫家，亦是「地盤佬」。

前後兩份職業，他都喜歡。不過，小時候，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工作」，卻是大家怎樣也估不到的。

小時候，每個人都可能寫過「我的志願」。最熱門的選項，十之八九也離不開律師、醫生、老師，但東東，卻有一個與別不同的夢想。

天生極其內向的他，兒時志願是在殮房工作。

這份工作，對死人多過活人， 無疑是「社萎」的絕佳職業。「聽我說，至今我依然認為這計劃很棒，甚至比畫漫畫更實際。那時候，我家徒步就能走到殮房，工作穩定，有冷氣，少說話多做事，這根本是i人（內 向人）天堂不是嗎？」他透過文字， 打趣地說。

可惜，殮房與他只有擦肩而過的緣份。因為，一次偶遇，他發現比面對死人更有趣的工作。

「社萎」是甚麼？

「社萎」，意即社交萎縮，是 東東和朋友獨創的詞語，形容 避諱社交、喜歡獨處、甚少外出的人。簡而言之，「社萎」 就是去到某個程度的社恐。 「社萎」亦是一種生物，聽到電話響會心臟病發、路上遇見熟人大腦會短路、在聚會中途 會因社交能量耗盡而突然靜下 來……「社萎」原因很多，目前無藥可治。

極為内向的東東，與朋友創作詞語「社萎」，用來嘲諷彼此的社交狀況。

恐怖拾遺 改變人生軌跡

中學時期，某次搭巴士，他意外撿到日本恐怖漫畫家伊藤潤二的作品 《魚》，不知就裏，打開來讀，一看不可收拾。短短十分鐘車程，如同進 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我從此被漫畫強大的『入局』魔力所著迷，很想自己也能親手畫一遍。後來還得知， 漫畫家原來都只需在家裏蹲。不得了，這鐵定就是我的理想職業！」

找到比做殮房更「社萎」的筍工，他自然滿腔熱血，日畫夜畫，不斷投稿到出版社。二十一歲，他獲得畫連載漫畫的機會。他相信，天天蹲在家畫畫的日子，終於要來到了。

但是，原來漫畫新人必須每天到公司畫稿，不時要跟編輯討論創作內容，基本上與上班族無異。一個「社萎」做這些事，大概已耗盡他一半元氣。

不過，對他來說，真正的噩夢還在後頭。

畫畫創作VS行銷交際

作為漫畫家，少不免要出席宣傳活動，有次試過被叫上台，主持問他，有甚麼想跟讀者說，他窮盡畢生勇氣，吐出兩個字：「多謝。」— 台下觀眾忍不住發出笑聲，他卻尷尬得想「原地死亡」。

「後來我才意識到，長時間與人溝通和自我傳銷的工作，其實是畫畫本業，該死。」

當興趣變成工作，一切都不再那麼純粹，他開始多了一些顧慮，少了 一些自由，作品的成敗，總受不同因素左右。

二十三歲那年，晴天霹靂，公司出現變動，在香港創作漫畫的機會， 一下子煙消雲散。

獲大獎依然解不開鬱結

然後，香港出道的東東，陸續在台灣、內地、日本和歐美地區發布連載作品。他選擇了一條極難行的漫畫 之路。過程之中，不斷碰到障礙，熱血漫畫背後的熱血青年，終於認清， 夢幻般的漫畫世界，在現實中一直逃 不過商業世界的操控和干預。

二十六歲，他憑作品《魔廚》，獲得「手塚賞海外佳作獎」，為香港人爭光，社交媒體為之哄動。明明是開心事，他卻陷入更大的迷惘。「獲獎無疑是一種肯定，但對當時的我而言， 可說是另一種嘲諷。」東東表示。

何解是嘲諷？原來，在參賽前， 他為了獲得一些日本雜誌的連載機 會，一直順從當地編輯的意願去創 作。這次，自己原創的作品在大賽中得到肯定，卻無法讓他在創作中得到 更多自由；跟隨指令做事，似乎是業 內難以改變的常態。那時候，一個問題一直纏繞着他：「為甚麼自己怎麼做都是錯的？」

「試想像，當你的工作，長年累月被一次一次否定，回顧人生十年， 依然『得個桔』，你就會開始『人生走馬燈』，思索本我的意義。」

東東以筆名「水平果」參賽，憑作品《魔廚》，獲得「手塚賞海外佳作獎」。

憑《魔廚》奪手塚賞海外佳作獎

四年前，廿六歲的香港漫畫家梁東東以筆名「水平果」參加 「手塚賞」，結果憑作品《魔廚》獲得「手塚賞海外佳作獎」。故事講述天才廚師「陽」因一次意外進入魔族世界，參 加他完全不熟悉的魔族世界料理大賽，過程中卻發現在人類世 界中爸爸突然消失的秘密。

《少年JUMP》自一九七一年設立以日本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為名的新人漫畫獎，每年評選兩次，發掘了無數後來成名的漫畫作家，包括桂正和、荒木飛呂彥、猿渡哲也、小畑健和 富堅義博等。

那次手塚獎特設海外獎，吸引日本以外二千五百份作品參加， 競爭激烈，最終只有八份作品獲獎，包括兩份優勝作品、兩份準優勝作品和四份佳作。《魔廚》的獲獎評語為「故事展開和表現方式很高明」。東東獲得獎金五十萬日圓，當年接受訪問時表示：「至於獲得獎金，當然是能儲多少就儲多少！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無業寒冬會甚麼時候來……」

地盤佬的救贖

獲獎之後兩年，東東陷入了「中佬危機」。

某天，小學同學突然問東東，有沒有興趣做地盤。漫畫和地盤，風馬牛不相及，對當時的他來說，這很可能是一道「逃生門」。雖然面對漫畫 編輯會感到異常緊張，但是，混進沙塵滾滾的天地和一羣地盤佬之中，他反而應付自如。

他學會了地盤上的生存之道。 「師傅有師傅豪邁，我有我鵪鶉。」 他說。在建築工地，只要努力工作， 根本沒人在乎你能不能融入圈子。他 最愛在吃飯時，聽一眾師傅粗口橫飛、高談闊論地說故事。那些看起來殺氣騰騰的鐵漢，隱藏着柔情一面。有時搬完重物，地盤師傅會叫他休息一下；有時站太高，師傅也會提醒他不要摔倒。地盤的汗水，反而出奇地治癒着他的心靈，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實。

東東形容，在地盤工作的日子，人變瘦了，體力變好了，荷包漲了，電腦也換新了，連頭也抬得比以前高了。更重要是，有什麼比不斷做對事情，還能把錢賺了更美好呢？

「我只要將A搬往B就對了，只要 將電線穿過那條鐵喉就對了。我不必再為有沒有把事情做對而迷惘，毋須永遠活在『做得不夠好』的陰霾下。 每天有着明確的目標工作，帶着無後顧的心情回家。儘管勞累，卻擁有難得的滿足。」

戴着安全帽，似乎比拿着畫筆安全。

玩完最緊要識返屋企

不過，半年之後，他決定離開鋼筋水泥，爬回格子世界。

「出面玩完最緊要識返屋企！」 他透過文字，半開玩笑地回答。東東說，金錢、讀者、人氣、以及創作自己喜歡的東西，都同樣重要。「既然這麼貪心，自然要經得起相應的挫 敗。」漫畫，終歸是他的一部分，休 息過後，還是想繼續從事自己擅長的 事。他又補充了一句：「聽起來，地盤的日子，確實滿像『出軌』。」

人生的火車，前行，出軌，又再跑到軌道。

地盤的第一身經歷，反而成為一 個漫畫家過去難以接觸的有趣題材。 東東把遭遇寫成漫畫，出版《聽我説！地盤比畫畫好搵多了》。今年，他再以自己的「社萎」特質為主題，出版《生為社萎，我很抱歉》。

東東以自己的經歷，創作兩本作品《聽我說！地盤比畫畫好搵多了》及《生為社萎，我很抱歉》。

很抱歉，給大家估中了，東東又從地盤佬，回復到漫畫家的身份。

———好像又回到耳熟能詳的熱血、堅持、奮鬥的漫畫情節。

「很遺憾，我並沒有甚麼正能量、灑熱血的漫畫奮鬥史。與其說堅持，不如說是每一次快要放棄的時候，運氣都恰好把我拉回來……引用 Hyper Yoyo Accel漫畫開篇的一句說話：『對勝利執著的同時，也別忘記要笑。』我想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商業漫畫上，希望最終我也能探求出大眾口味與個人特色之間的平衡點，畫 出讓我們都滿意的作品。」

東東最近獲得日本漫畫月刊 《CoroCoro》邀請，為日本玩具廠商BANDAI旗下的超速搖搖產品Hyper Yoyo Accel，繪製以搖搖為主題的漫畫系列。

玩搖搖，最有趣的是，你拋了它出去，會有某種力量，把它拉回「屋企」。

東東最近為日本漫畫月刊 《CoroCoro》繪製以搖搖為主題的漫畫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