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順流時是200幾,逆流時30幾,說的是本土電影年產量。90年代初是所謂的港產片黃金期,千禧忽爾過了十多年,電影年產量繼續維持半百左右的雙位數。量當然不等於質,近年作品,破格有之、熱血有之。你反映時代,我風格唯美,做不到百花齊放,也有八花齊放,而且新導演輩出。如果香港電影是個人,他是個大叔,不年輕,但火猶在,非「老海鮮」,努力划逆流龍舟。
陳詠燊,是《逆流大叔》導演,也是「真‧逆流‧大叔‧導演」。早年擔任編劇,不欲北上發展寧願急流勇退。2018回流影圈首執導演筒,堅持不合拍,百分百港產。我們邀請他擔當主持,訪問幾位本地導演及編劇,看市場萎縮的香港電影如何逆流而上。
「導演有冒號」第一炮是陳詠燊與郭子健對談。拍過港產片、合拍片及國產片的郭子健,與周星馳腦力搏鬥過數年,他如何悟出自己的電影路來?
陳:陳詠燊
郭:郭子健
陳:很多近年崛起、風格很強的新導演,頗強調自己拍的是「純港片」,以捍衛本土電影感到自豪。Derek是近年拍合拍片最游刃有餘的導演,無論香港人看或是內地人都看得舒服。
郭︰多謝多謝
陳:合拍片和本土電影你會如何分野?
郭︰我不會刻意區分合拍片、國產片或是本土電影。我被認為最「本土」的作品《打擂台》其實是合拍片,只是沒人察覺而已。林超賢執導的《激戰》人人都以為是港產片,其實也是合拍片。我拍《全力扣殺》時,他們立意要做合拍片,但台前幕後一個大陸人都沒有,我問真的可以?他們說可以。我寫的gag都很「港產片」。
陳︰有林敏聰就港產到不得了。
郭︰接著拿去申請,彈回頭說不行,到最後就成了一套很純粹的港產片。在內地是「引進片」,因此內地票房很差。
陳︰如果是合拍片,內地的發行網絡會大很多。引進片在內地有場次限制。
郭:對,少很多。
陳:我早前在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擺檔,有內地人喜歡《逆流大叔》故事,問可否做合拍片,但要加內地角色。他們說你四個男人其中一個是新移民就可,我婉拒了。電影講一班香港仔的故事,這點我頗堅持。而且電影一涉及「中港」,那個矛盾一定掩蓋了其他主題。但如果這是合拍片,戲中的龍舟賽事可以多加一場更厲害的,可以加些特技,不用拍得那麼辛苦。堅持港產,可以說「有辣有唔辣」。
郭:你的堅持是好的,想全部角色都是香港人。有時就是少資源,才能拍出味道來。我給你很多錢拍《一念無明》,沒用的。
陳︰給你三億去拍《一念無明》。
郭:你不需要那麼多的。要拍很落地的故事,我會拍港產片,幾百萬製作費都可以。我不一定要拍一億、兩億的製作。當我想拍比較敏感的題材,可以不要內地的錢。同時我也不反對瞄準更大市場,這樣做就出賣港產片了嗎?我不覺得,不要被形式限制自己。你想拍甚麼,比你用甚麼方法拍重要。
陳:我不抗拒合拍片,我也寫《捉妖記2》,但我有自己的生活立場。聰明地將想做的滲入去,人家看到A的層次,自己知道是B的層次便厲害了。
郭:我不是為了能賺大錢而拍戲。別人以為我收很多錢,很多時片酬我都放回電影當製作費,很慘的,所以我才那麼拮据。別人以為我住在半山,我還是住在深水埗,住所只有那三百呎。
陳:電影在大陸收七億……
郭:關我鬼事,我無得分的。
陳:我每次都跟公司說你在我片酬扣吧,我收少一點,你多給我兩個人吧,多給我一隻龍舟。他們笑說:「你估你很多片酬扣?」
郭:拍《打擂台》扣下扣下,有些拿了去做配樂,有些拿了去做特技,最後我只有兩萬元。
陳:電影寫你名字,是你的作品,你會寧願做好一點,做導演就是這樣一回事。
郭:無論電影受不受歡迎,它都一直留在這裏。
陳:在道地星期日映院「輪迴」。
郭:不想悔恨,就盡力一點。
國產片成大趨勢?
陳:國產片聽來就是馮小剛、張藝謀那些作品,但原來《悟空傳》是國產片,為什麼那時這樣計劃?
郭:國產片不需第一階段的劇本審批,《悟空傳》有些比較敏感的內容,用這方法可全面地呈現觀眾眼前,不需被弄得支離破碎。《悟空傳》無論內容,甚至當中的情懷,其實只有香港人才能看懂。內地觀眾會當它是娛樂大片,覺得它過癮,與《西遊記》不同,很逆天而行。香港人看,感受很不同。
陳:普羅觀眾認為港產片自主度最高,合拍片審批多一點,國產片直情是內地電影,怎知原來國產片審批反而寬鬆。想起《我不是潘金蓮》。
郭:《我不是潘金蓮》是諷刺官場的,以前是不能碰;好像《紅海行動》有那麼多暴力血腥鏡頭,以前也不可能。用合拍片形式,我想被剪光也有可能,但你是國產片就可以了,可說是有一點優勢。合拍片有時不是廣電局給你限制,是合拍公司事先已幫你過濾掉。
陳:二揀一的話,根本應該選擇拍國產片,而非合拍片。合拍片還有甚麼價值?
郭:未來合拍片只餘下有外國資金的,例如荷里活投資,才要做合拍片。以後不會再有香港和大陸合拍這回事。
記者:如果投資者認為大陸觀眾看不明白富本地色彩的內容,希望你不要加,你會怎樣做?
郭:我沒遇過這問題。其實大部分老闆都不知自己想要什麼。如果你有理據,夠堅持,夠野蠻的話,他就會讓你做。我不想加大陸元素和演員,他沒你辦法的。你跟他說「老闆,你這意念很好,我立即寫。」寫完之後給他看,你拍時不這樣拍,他有甚麼辦法?自由度是你給自己的,限制也是。不要說別人逼你,然後就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對老闆都不公平。你不敢擔當,還做甚麼導演?
陳:我很怕那些導演事後訪問時說,這個位我是被逼拍的。很肉酸,作品是你的。
不搞大龍鳯特技 斟酌細節
陳:據我了解你過去的作品,每齣製作費都不夠。
郭:是的。例如《悟空傳》特技好像很厲害,但我得到的預算比同類電影其實低很多。投資《悟空傳》的公司不是很大那種,只希望拍一套中型電影。所以片中沒有龐大怪獸打鬥,沒有豪華天庭。內地觀眾罵我,說人家原著小說不是這樣,但我沒錢嘛。其實天庭等於人間,我想他們全部不用騰雲駕霧。希臘神話裏面的神,全部腳踏實地的。電影最大的特技就是變大金剛棒。金剛棒是定海神針,在深海裡最具爆發力的是什麼?是活火山,我看紀錄片見到活火山岩漿湧出時,因為被水迅速冷卻,就由紅色馬上變成黑色。我就用此原理,做這支金剛棒。我把所有精神放在這麼小的細節上,不做大場面,盡量做到精緻,做到極緻。有人覺得《悟空傳》很多特技,但其實那些特技很「流」。
陳:但能提名金像獎。
郭:同期有好幾部以特技作招徠的電影,他們的製作費多我四倍,但別人覺得我們的特技做得比他們好。
陳:就是會用和不會用的分別。
郭:我的團隊是金像級人馬,有他們才能做出用錢也買不到的東西。
為作品搏到盡
陳:不如說說《救火英雄》,我覺得電影很正。我那時心想這個新導演竟弄出了一套大型特技片,真心佩服。
郭:拍《救火英雄》真的很辛苦,我記得彭浩翔看完跟我說:「這電影很好,但看得出不夠製作費,結尾那場火災那麼大,只有兩架消防車。」我說有甚麼辦法,錢已用光了,想多畫數架車也不夠錢。或許你不相信,最後那場塵爆,是真做,沒有特技。之前未有電影拍過塵爆,我希望這畫面拍得像落雪般,試了很多不同物料,例如廁紙,但都不及麵粉在空中停留時間長。
我們騙霆鋒:「你站在前面,我們在後面做一個很小的氣爆。」但其實是做大型的。他很有型地拋了個煙頭,就嘭一聲爆炸。霆鋒很專業,不單沒叫cut,甚至繼續演,是真心赴死的樣子。然後一cut,他就痛罵我們。用極慢速播出,看到煙包着他整個人,剛好他合上雙眼狀甚滿足,這是特技不能做出來的。我事前試過一次沒危險才這樣拍。
陳:你很拼命,從第一套電影至今都是。我教書時跟學生說,這個年代要留意哪些導演,當然包括郭子健。我常說這個人和我同代,但他比我拼命十倍。
郭:又不可這樣說啦﹗
陳:我沒勇氣跟周生拍《西遊》拍一整年,過程應該非常艱辛。但之後你就拍出《救火英雄》,過程一定很有價值。
郭:他原本希望我搞《喜劇之王2》,在那裡已經度了一整年,中途他有另一計劃,那時仍叫《新大話西遊》。他問我是否想搞,我說是,由那一刻開始,有超過一年時間,日日跟他度橋。當時很多人跟我說,你拍完《打擂台》不需要這樣做。
陳:你有開戲能力。
郭:他們覺得何必呢?但他是偶像。行內一級高手無論多厲害,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常難搞。周星馳以外,王家衛、杜琪峯,或是陳可辛,難搞程度根本達到病態的極端。他們為何厲害?因為他們要求「極緻」。而周先生是難搞中的「中神通」,如果一生必須受一次磨難的話……
陳:這一定是苦來的。
郭:我希望那磨難是最痛苦的,要麼不受,要受就受最痛苦的。周星馳真的很惡頂,但他是真的愛電影,而且真的懂電影。有一日我記得我和他比併《大白鯊》第一集頭一場戲,逐個鏡頭憶述,我自覺很厲害,也記得足。他竟跟我說:「你錯了,中間還有一個鏡頭,就是那男的邊走到沙灘邊脫褲,然後跌倒。」我不服氣,回家一看,真的差了這一鏡,真的輸了。
影癡周星馳的極致執着
郭:那段時間每天我甫坐下,他就問:「怎樣?今日有甚麼新計仔?」,一日還行,三日也行,足足三個月,第一句就問:「有甚麼新計仔?」你當然有一日會說沒有了,然後他會問:「沒有?不可能沒有的。」我說真的沒有,他說:「為甚麼會沒有呢?」他很語重心長,真的好像唐三藏,羅家英般:「為甚麼會沒有呢?」
陳:很艱鉅。
郭:度了一年,最後終於寫出了劇本,他每樣細節都跟你細琢。他很有趣,由零到一他沒有的,但由一到七,他有很多,所以必須由你起頭,之後他就不斷推敲。你推敲到第三步,已覺很好,他不行,要推你走到絕路。第七步之後看看有沒有第八步,還有沒有第九步。行無可行,他才退回去,原來第三步已是最好。過程非常恐怖。
我記得太熱,我們停拍了四天。那四天他不斷重覆一句話:「驅魔人大戰孫悟空」應該怎樣?然後大家你眼望我眼,他又再問。他坐在會議室,由早上十點至晚上十一點,他沒有離過座。
陳:廁所也不去?
郭:廁所也不去。到那天完結,他覺得度無可度,他才會離開座位。我們會去廁所、抽煙,他四天都這樣坐着。他就是這麼奇怪的一個人,這麼極端的一個人。在他身上我學到不少。過往我由一度到三,已覺夠了,但原來可以去到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陳:很辛苦的地獄,但你去過地獄,回來就變火鳳凰。
郭:真的,從第十九層地獄走出來,你再經歷第十層都不覺得怎樣了。
回望「做𡃁」的編劇年代
陳:我這個年紀不願再經歷了。你跟周生當然慘,我們那個年代,鄭保瑞他們喜歡度橋度到凌晨三、四點,之後第二天又繼續。
郭:是的,鄒凱光、葉偉信,馬生(編按:馬偉豪)坐着,說:「今日你帶吧」。我只是小的,怎帶?之後便不敢上去,在樓下行來行去,夠鐘才硬着頭皮上去,說到一半,死啦,腦海一片空白。這種生活令人很害怕。
陳:那時馬生是監製,葉偉信、鄭保瑞那些是導演,我跟馬生簽約,是月薪制,每日要返工。我也是在樓下不敢上去,因為之前那天已經度到很累,回家真的逃避不再想。
郭:面都青了。
陳:很心虛。頭三、四年最辛苦。
郭:我跟葉偉信時也是這樣,因為葉偉信是個反覆無常的人。但對阿信總好過對周生,因為阿信起碼會着我「叫外賣」,可以歇一、兩小時,說說今天看了甚麼電影,有甚麼趣事。周生不講其他東西,一坐低就入戲肉,由第一分鐘開始到收工前都是戲肉。我希望幫我的編劇可以避免這種地獄,何必要折磨別人呢?
永續香港電影
記者:很多人說香港電影會消失,會用另一方式呈現,你們有甚麼看法?
陳:早前訪問過爾冬陞,他提到金像獎未來不知怎樣走。會否有天金像獎變了像金馬獎,開放讓其他電影角逐?因為一年真的只有三十套電影。
郭:在市場上真的會死,因為真正的市場已不在香港,這是事實。但實際上它不會消失。我記得在電影節見過已故的龍剛導演,他說六十年代很多人講「粵語片已死」,他認為只要有人講粵語,就有粵語片。他說「如果你的粵語片沒人看,應該問自己為甚麼拍得如此不濟」。我認同,你拍得不好,沒人看,不能說它死了。90年代時有人說香港電影玩完,完全不及80年代;到2000年時,又說90年代才是香港電影最輝煌之時。
陳:明明我九幾年入演藝學院時,大家都說香港電影沒落。
郭:之後到2010年,又說我們2005年電影多厲害,有《無間道》。真的嗎?不是死了十多年嗎?
陳:我們在死水中混到口飯。
郭:你眼睛看到是生,它就是生;你眼睛看到是死,它就是死,看你怎樣看,這個總結我覺得不錯。
(陳詠燊的《逆流大叔創作紀錄》現已出版,收錄電影劇本、電影製作人員訪問、電影圖片集等,隨書附送買一送一電影換票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