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技能不過是人生的負累,然而這負累內在於我,無可割棄,於是我不能不寫。」在《南歸貨車》的〈後記〉中,作者王証恒如此表述他與寫作的難捨難離。王証恒視寫作為生命的有機部分,有如呼吸,或如器官,自二○一三年發表首作〈沉默的瘀傷〉,繼而屢奪文學獎,他一直專注小說創作。年初出版的《南歸貨車》,把他這些年來的十三篇短篇小說結集成書。
《南歸貨車》書名取自書中一篇同名小說,另設副題:「新界西短篇故事集」。以新界西尤其「屯元天」一帶為故事背景,無非是因為王証恒自小在屯門長大,也經常出沒鄰近元朗、天水圍兩區。他筆下的新界西人物,有地盤工人,有貨櫃吊機手,有中港貨車司機,有邊青街童,有社運青年。在這裏,他們困惑迷途,也看不見未來。「新界西是大城市之間的夾縫,」王証恒說,「這個地域十分多東西可寫,寫它的同時,也是在寫整個城市的經濟結構,夾縫中的人掙扎求存,他們面對社會變遷無所適從。他們在社會的底層,想反抗但不知如何反抗,最後就會做出一些很『黐線』的事情。」
小說探討人的處境
訪問王証恒,約在天水圍。他從西鐵站帶着我往河邊走,沿途提起自己的天水圍印象,天水圍的發展史,以及少年時代由屯門踩單車過來嬉戲的記憶。然後,在春日陽光下,我們坐在河邊公園,談他的文學書寫。
王証恒抱着膝,及眉的瀏海下是一雙思考的眼睛。「原來語文是可以產生那麼強大的效果。」高中修中國文學課,跟着老師讀西西、劉以鬯等香港文學作品,也學習創意寫作,他開始體會到文學的力量。
升上大學,時為二○一○年代初,社會運動風潮方興未艾,先後碰上「反國民教育科運動」、「葵青貨櫃碼頭工潮」,並參與其中的王証恒,對眼前一切有許多想法和感受。「這就是我創作的原點,有很多東西想講,但我選擇了文學這種方式去講。」如是,他專寫社會的邊緣羣體。他第一篇發表的小說〈沉默的瘀傷〉寫地盤工人的勞動與抑鬱;再在碼頭工潮期間,寫成〈濕重的一天〉,描繪貨櫃碼頭龍機手的存在狀態。兩篇小說皆藉着刻畫小人物的遭遇,看大時代的變化。
他將作品投稿到文學獎,「青年文學獎」是他首個獲頒的獎項,但文學獎的嘉許認同不是他的目標,「我參加文學獎,是要衝擊文學獎。」以他所見,當時人們寫香港文學,較着重個人問題,「但我想寫較宏大、整體的東西,想探討一個人的處境,背後的政治經濟結構是什麼。」他想讓文學獎得獎作有不同的面向,後來他橫掃了「中文文學創作獎」、「城市文學獎」、「大學文學獎」,算是目標達成,而他也秉持既往的創作策略,並加以挖掘,一脈相承,寫到現在。
批判與浪漫
王証恒把故事架設在新界西。山林村落、河塘田野、火車輕鐵、從香港遙望到一個后海灣之隔的深圳城景,種種對新界西風貌的描繪,在他的小說中反覆隱現,營造了一片城市邊陲的茫茫氣息。對這個地域必然有着深厚感情,才會不斷書寫,但他了解,「對土地的熱愛,需要有批判性在裏面。」
新界西是全港最低收入的區域之一,在此聚居的人,不少如書中其中一篇短篇標題概括,似「虫豸」,是社會底層,千瘡百孔,掙扎求存。失敗的中港婚姻,支離破碎的家庭,流連街頭的邊青,這些他所見所聞的新西界社會傷痕,也其筆下人物身上找到;而多數人物在故事的結尾,仍然摸着黑生活,不見希望的着落。「我就是想反映香港底層的生存狀態。」他認定,他的創作必須寫實,即使悲情。「我寫的東西的確是悲情的,但要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人才會鬥爭。相反你的藝術,寫一個人很容易擺脫自己的處境,你只不過在麻痺大眾,以另一種形式粉飾社會。 」
他把腦海中浮現的句子,用書面語讀出:「想像是不能改變現實,改變現實是需要鬥爭的。」
「想像是不能改變現實,改變現實是需要鬥爭的。」
「鬥爭」。雖然王証恒用了剛烈的字眼,但他的作品不乏抒情。他小說的角色都有愛,相愛,渴望愛,不管世道容許與否。而角色們的愛,每每有着浪漫淒美的「自然」襯托。郊區風光、樹林、動物、昆蟲,在他的叙事中,佔了一定的位置。如在〈鼻敏感〉中,男子背妻與同事戀愛,兩人喜歡躲在郊野,在那裏他們遠離世界的傷害。如〈時光凝滯〉,兩個偷偷相戀的老師,總是追趕着時間表,做着繁重無聊的行政工作,唯有在學校後山吸煙的時光,他們想對抗社會。「自然會給予人一種力量,對抗城市帶來的壓迫。」王証恒愛好行山,以前中學放學便會跑上山,和朋友打邊爐後也會即興入山探險;新界西商住工業區與自然郊野融和合一的環境,在他眼中是種「獨特的美學力量」,也是文學的養分。
把「浪漫的抒情」與「現實的批判」兩者結合的寫作風格,王証恒說,是受台灣作家陳映真影響。「陳映真是一個很大爭議性但同時很迷人的作家。」他小心細緻地解釋,自己不同意陳映真對中國的見解,但陳在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的作品,如以愛情故事為表,講省籍矛盾為實的《將軍族》,卻使他非常着迷。「最迷人的,是它一方面浪漫到極致,另一方面又批判到極致。」或有人以為浪漫與批判不能磨合平衡,但在王証恒認為,陳映真做到了,像是郁達夫和魯迅合體般,突破了中國傳統現實主義文學批判強、抒情弱的弊處。受這種風格吸引,「我一方面想寫抒情浪漫到極致,但同時想達到一個目的:浪漫背後有很強的批判。我未必做到,但我嘗試這樣做。」
壓迫讓寫實更有意義
大學畢業,王証恒做過半職中學教師,讀完教育文憑卻去了做記者。在任職三年的媒體裏,他屬時事評論組,下筆撰文雖時受高層旨意左右,但尚算有空間討論房屋土地、強積金政策等一些其他媒體避免觸及的題目。在沉悶的會議中,他會暗自在手機打字創作,成品發表在文學雜誌上。
這樣的日子,在二○一九年六月結束了。「6.13遞了辭職信。因為我覺得,一個寫作的人,要認清自己的歷史處境。6.12之後,是整個香港的轉捩點,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我知道是轉捩點,於是離開了那間媒體。」毅然請辭後,王証恒到建造學院學燒焊,更考了牌,但最終不敢真正投入相關工作。他自嘲,「我手腳不靈活,我好易死,連累其他人。不過是人生幾難得的體驗。」教師、傳媒、燒焊工,了解作者過往的生活經歷,再看作品,頓時真假難分。
近來他做補習,其他時間專注寫作。有朋友給他介紹教師職位空缺,但條件是,不能再寫談政治的文章,他拒絕了。自己不擔憂生計前景。「我本身是幾易滿足的人,不期望寫作找什麼大錢,但是正如剛才所講,文學是我生命中有機的一部分,我又不需要付出成本,同時又帶來滿足感,那有什麼不好呢?我不需要一千萬拍一套電影,只不過需要三十個鐘寫一篇小說,只是一部電腦就可以完成我的藝術。我覺得,幾好吖。」
他在文學中找到安身立命的歸宿,但在當下耕耘文學,需要顧慮的比以往更多,對於走寫實風格的他來說,甚或是更大的挑戰。他也不知道寫作空間還剩多少,但坦然接受他目前的世界,他理解,文學史「從來都是『審查史』。不同年代的文學,其實受不同的審查」,「一個安逸的寫作環境,在文學上是短暫的時間。」看中國近代文學史是,看第三世界的文學史亦是,作家差不多等同被逼迫的對象,現在可說是回復了歷史的「常態」。
現實境況令人沮喪,但或對寫作者有另一番意義。「那個壓迫會讓寫實更加有意義。當你沒有壓迫,你就覺得在對抗什麼呢?對抗虛無?不知在反抗什麼。當有壓迫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在做什麼。」
文學介入讀者
寫作者之於他的時代有什麼能力和責任,王証恒深刻思考過。
《南歸貨車》收錄的最後一篇〈赤地之戀〉,寫一對中學生情侶在老師要求下寫違心文章,他們不甘,夜裏潛入學校,將文章燒毀。「可能十年前,你妥協會換來某些東西,但在這時代,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妥協?」他藉着作品詰問自己,也詰問世界。
但在這時代,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妥協?
面對時代變局,有別於影像,文學難以產生即時的巨大功效,然而,他始終堅信文學的價值。「一篇文學作品,深入探討一件事情時,會成為一種沒什麼效用,但你又消滅不到的東西。」他續道,「很多年後,人們想重新了解那個時代的時候,重看你那篇小說,會發現到某些東西,可能是一個情感的狀態,某年代的意識形態,甚至是作者如何被時代局限。後人便會知道如何超越那個時代。」
所以,縱然王証恒以小說呈現社會議題,卻不期待文字可以介入社會,他只求「介入讀者」。「一個讀者打開本書的時候,我希望可藉着那種獨特的抒情文字,讓他進入他人的生命裏面,又或與那些人結連在一起。」隨之再意會到,「我們社會上每個人的處境好似不同,但其實是相似的。」
在〈赤地之戀〉的最後,互相守護着對方的中學生戀人,相約在放榜後燒掉校服,他們走到輕鐵站,見到反光的路軌,被橫放木條分成一格一格,像是看到「如尚待填充的、漫長的格子」。如此景象,王証恒一直在凝望,「作為寫作者,火車軌就好似一個個格子,我透過文字做我的火車。繼續寫下去吧。」訪問後,在輕鐵站送別王証恒,他登上車卡,車在無盡的格子上,往着遠方前進。
PROFILE
王証恒,畢業於城市大學中文系,曾獲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城市文學獎等。曾任教師、記者,學習燒焊,現為自由撰稿。作品包括小說及時事評論,文章散見於《方圓》、《字花》、《端》等。今年初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南歸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