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芳言》是枝裕和的突破

去年，是枝裕和以《小偷家族》榮獲康城影展金棕櫚獎，今年他推出法語電影《真實芳言》（La vérité, The Truth），可見是枝裕和並不故步自封，而是尋求新的突破與可能。

東亞導演的法國電影情意結，在一些影片作品中具體呈現，恍若一趟又一趟「朝聖之旅」，而且各有「神明」。侯孝賢執導的《紅氣球》向1956年的經典作《紅氣球》（Le ballon rouge）致意，由茱麗葉庇洛仙（Juliette Binoche）主演。杜琪峯的《復仇》是香港與法國的合拍片，由Johnny Hallyday主演，主角的姓氏Costello，取自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的《獨行殺手》（Le Samouraï）。至於是枝裕和，就是從嘉芙蓮丹露（Catherine Deneuve）的法國影后形象開展。

《真實芳言》開始時，巴黎已入深秋。嘉芙蓮丹露飾演的影后法比安，剛剛出版回憶錄，正接受訪問，三言兩語之間，就可以知道法比安是毒舌婦人，性格固執，難以相處。就在此時法比安女兒露美亞（茱麗葉庇洛仙飾，名字Lumir令人想到Lumière，以及電影之父盧米埃兄弟），來探望法比安，她是編劇，丈夫漢克（Ethan Hawke伊芬鶴基飾）是二三流演員，他們有一個女兒夏洛特，一家三口暫住法比安的家。

《真實芳言》的重心，就是真實與幻象、現實與電影、經驗與回憶、摹倣與個性的二元對立。法比安的回憶錄，表面上是回顧精采人生，但在露美亞眼中，卻是大話連篇，簡直是虛構，而且應當提的卻沒有提。事實上，所謂影人自傳，看者不妨姑妄聽之，因為回憶錄只不過是電影劇本而已……

《真實芳言》戲中有戲，法比安接拍了一部科幻電影，這部電影改編自美籍華裔作家劉宇昆（Ken Liu）的短篇小說《Memories of My Mother》。小說中的女孩Amy如常成長和衰老，母親有病，只剩下兩年壽命，她上了飛船，裏面的時間比地球慢，兩年的壽命拉長了，母親可以看着女兒長大，甚至比自己更老。

法比安擔演八十歲的女兒Amy，而母親看上去，和以前一模一樣。這一段戲中戲，一方面令法比安轉入女兒的思維，看她自己和露美亞的母女關係，從而對女兒有更多的體諒理解，另一方面又令法比安想到演藝事業的傳承，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

《真實芳言》的重心，確實是電影與真實人生，一家人的事業，都跟電影相關。法比安對女婿漢克不成功的演藝事業嗤之以鼻，但回過頭來，又向他點撥演藝心得，提醒他（劍指美國電影？）不要一味摹倣，要以個性提升存在感。

《真實芳言》的場景無他，不外乎片場和家中，只有少量街景。片場是夢工場，但幻象也教人反映真實的人生，家中是實實在在的倫理關係，但也有不真實的一面。例如一家人欺騙少女夏洛特，外公變成了家中的大龜，夏洛特真的相信。又例如露美亞是編劇，她以編劇手法幫助法比安與助手路加改善關係。

話說回來，是枝裕和的《真實芳言》，沒有保留日本的色彩（侯孝賢和杜琪峯都沒有在上述影片中，放棄自身的文化背景），而是拍一部地地道道的法語電影，對白之精警到肉，可比伊力盧馬（Éric Rohmer），戲中有戲的結構令人想到杜魯福（François Truffaut）的《日以作夜》（Day for Night）。是枝裕和甚至旁加一筆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而片末法比安的髮髻特寫，彷彿是來自《迷魂記》（Vertigo）。

最後，來到年頭或年尾，每一年我都選十大電影，這一年也不例外，《真實芳言》恰好為2019年壓陣。十大電影片單如下，排名按照院線或電影節公映時序，由新到舊：是枝裕和的《真實芳言》、James Mangold的《極速傳奇：褔特決戰法拉利》（Ford v Ferrari）、Todd Phillips的《小丑》（Joker）、新海誠的《天氣之子》、Pawel Pawlikowski的《冷戰戀曲》（Cold War）、奥山大史的《耶穌真係落咗嚟》、贊祿西（Krzysztof Zanussi）的《魔鬼怪醫》（Eter）、Adam McKay的《為副不仁》（Vice）、Ali Abbasi的《邊境奇聞》（Border）、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的《毒行俠》（The Mu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