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抽象藝術大師蕭勤6月30日與世長辭,享年88歲。代表蕭勤的3812畫廊發訃聞指,蕭勤在其夫人和蕭勤國際文化藝術基金會同事陪伴下,在台灣國軍高雄總醫院安詳離世。
蕭勤縱橫國際藝壇逾半世紀,是亞洲現代藝術的先軀,也是東西藝術交流的奠基者。本刊曾於2018年訪問蕭勤,當時他正在上海舉辦大型回顧展《回家》,他細說藝術在他生命中的重要影響,也分享了他對自然、宇宙、時空的思考。)
蕭勤,何許人也?他是貫通中西古今的抽象藝術大師,他的創作超越時空、地域和文化,他的腦筋一直都在想整個宇宙的事,「我知道自己不是非常『地上』的人,而且我也在很多不同空間生活過,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我們一輩子一輩子走過來,不曉得轉世轉了多少次、不知道前世是怎樣;人生的秘密非常非常多,我想用藝術表達的方式去接受這些秘密,來傳達我自己的感受。」八十耄耋的他一說起變幻莫測的宇宙能量,就會像小孩子般,天真而純粹。蕭勤命途多舛,見盡人間苦楚,筆下的世界卻明亮寬闊、充滿希望,如此超然,叫人相信眼前的不是凡夫俗子,而是真的如他所信般,來自另一個世界。
四海為家 心安是歸處
正在中華藝術宮舉行的蕭勤回顧展,展廳入口掛了一幅2012年創作的大型繪畫《大同》,轉角掛了兩幅小畫,是用粉蠟畫的《京劇人物》系列,很難想像它們的創作年份竟相距五十年有多,鮮明的色彩、生動的筆觸,以及中國文化元素的母題,一直貫穿蕭勤的創作生涯。
他生於上海文藝人家,父親蕭友梅是國立音樂院(今上海音樂學院)的創辦人,被尊稱為中國現代音樂之父,可惜在他五歲時便撒手人寰,五年後其母亦與世長辭,蕭勤無憂無慮的童年戛然終止。在經歷家門不幸的同時,蕭勤亦親眼見證戰爭的殘酷無情,「我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和路上看到的都是死人,一個個躺在那裏,真是很恐怖。」1949年,十一歲的他隨姑父王世杰(國民黨高層、法學家、教育家)赴台,就這樣開始了數十年顛沛流離的人生。台北的新生活不愁衣食,但畢竟離鄉背井、寄人籬下,他的日子過得並不快樂。
把蕭勤從現實的苦難中拯救出來的是藝術,早在少年時,他便從畫家堂姐蕭淑芳(著名藝術家吳作人之妻)手中得到一盒外國帶來的彩色蠟筆,從此開啟了藝術的大門。在台灣,他遇上啟蒙老師、中國現代藝術先鋒李仲生,其作風開明,因材施教,常鼓勵學生從心感受,也發掘到蕭勤色彩運用的恩賜。蕭勤一邊摸索自我風格,一邊藉着藝術創作釋放生活的不快。在政治氣氛保守高壓的1956年,他和一班志同道合的好友,成立了中國首個抽象藝術社團「東方畫會」。同年,蕭勤獲獎學金赴西班牙留學,帶着同伴的作品上路,展開漫長的歐美漂流記。
問蕭勤什麼是家,向來快言快語的他頓了一頓,只得如實地說:「我沒有什麼家。我有過很多的家,我有西班牙、意大利的家,台灣、上海的家,我也不知道要跟你講哪個家。」是的,蕭勤八十三年的生命總在漂泊中度過,這次重回上海已八十有三,「或許你們看我蒼蒼白髮,步履蹣跚,但我心中仍是那個十一歲時候的蕭勤。」但無論身在何方,蕭勤始終清楚自己的身份,以一顆赤子之心,畫自己的路;所以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在西方 走自己的路
遠赴歐洲發展,蕭勤的目標明確堅定:「我要出去的原因就是要帶我們自己的文化出去,傳達給西方人,跟他們作比較、並行。」然而到埗西班牙不久,他便馬上意識到當地藝術學院極其保守,於是情願放棄獎學金毅然退學,輾轉去了意大利。
回想起初到異國他鄉的日子,蕭勤爽朗地笑說:「我要謝謝我的聰明,如果腦袋笨笨地去西方,一百輩子都走不出來!」某程度上,他繼承了家族過人的語言及社交天份,馬上適應了新環境,並廣結藝術家朋友,「一起吃吃喝喝,交交女朋友,沒有吵架過。我有我的立場,他有他的,西方人在這一點是非常民主的,他們瞭解中國人的立場,比我們瞭解西方人的立場要開放得多,不像我們的腦袋比較封閉,生活上的討論比藝術上更多,因為大家都尊重大家的藝術創作。」
不過,更難得的是他沒有隨波逐流,「我覺得在西方要走出路來必須走自己的路子,所以我在六零年代就去看中國文化、看中國的書籍、看中國的哲學,看跟人家不一樣的東西,後來我就不畫油畫了,改用水墨來畫,因為中國人是用水墨畫畫的,在材質上作了大的變更。」當時歐洲流行非形象主義,蕭勤一來不願隨波逐流,二來也看到其局限性,缺乏精神層面的探討,於是在1961年,他聯同意大利畫家AntonioCalderara、日本雕塑家吾妻兼治郎等發起「龐圖藝術運動(Punto)」,一共舉辦了十三場展覽,其中規模最大的更有來自十一個國家的藝術家,是東西藝術交流的里程碑。
人類有限 宇宙無限
「龐圖」即意大利文中的「點」,即創作的最小單位,他們在宣言中表明:「觀念的純粹性及創作的理由,是在於瞭解在『無限』之『有限』的條件,其思想的現實性及對生命真諦之領悟」,認為藝術工作者對精神生命的追求和領悟應先於一般人。西藏唐卡的構圖及宇宙影響了蕭勤的抽象藝術創作,他創作了一系列以太陽為主題的畫作,運用了大量放射線條及硬朗構圖來表達宇宙能量的綻放。
神秘莫測的宇宙奧秘令蕭勤着迷不已,他憶起在六零年代在都靈認識了一位女士,她和外星人有心電感應,能夠接收天外信息,這叫他多年來耿耿於懷,「我沒有辦法接觸外星人,因為我不是一個很sensitive的人,但我在理智上瞭解,不可能只有我們(地球人)。地球上的事離不開打打殺殺,太沒意思。」蕭勤自知人的局限,認為外星人的智慧遠比人類高超;所以人生中無以名之、無法解釋的奧秘,正好轉化為抽象藝術,藉此傳達內心中天馬行空的感受。「這講起來很抽象,我也不知道怎樣跟你解釋,總之每一個作品都有。」蕭勤說得坦白,不會故作高深。
生命轉化 永恆盼望
1990年,蕭勤的愛女莎芒妲(Samantha)在洛衫磯突然身亡,令他大受大打擊,整整一年無法作畫。「我非常愛我的女兒,雖然她去世了二十幾年。後來我感受到她並沒有走,因為人的生死其實是沒有界線的,她在哪邊我看不見,但是她一樣在那兒,更自由更活潑,她還給我能量,能夠再把生活的色彩畫出來。」藝術再一次拯救了他的生命。
在《度大限》系列的畫中,起伏延綿的層次代表了生命中的高低轉折,明亮的色彩及線條亦象徵大自然和宇宙的能量。《永久的花園》系列則呈現更平靜、更祥和的世界,反映了蕭勤強大的內心信念,「《永久的花園》是充滿豐沛能量之地,也是我心之歸屬的所在。對我,這是具有特殊意義的獨創空間,我讓內在的精神世界與遼闊無垠的宇宙時空連結。所以,Samantha沒有離開,只是不在。」
年紀的增長沒有限制蕭勤的想像,輪椅也無法困住他的步伐。被問到如果真的見到外星人會跟他說什麼,蕭勤不加思索地說:「外星人,什麼時候我可以來找你啊?」他老人家隨時準備好遠征太空,「我父親去世得太早,我沒有機會跟他學音樂,所以我從事繪畫。現在想起來我也不會做音樂家,我會做宇宙探險家。」說罷便哈哈大笑。
(原文刊於2018年4月21日)
PROFILE
蕭勤是少數從第二次世界大戰活躍至今的抽象大師。他原籍廣東中山,1935年生於上海,五十年代在台北開始現代藝術創作,並創辦戰後首個華人藝術團體「東方畫會」。1957年起移居歐美,期間發起「龐圖藝術運動」,是戰後西方唯一由亞洲藝術家發起,以東方哲學為思想宗旨的國際前衞藝術運動,對東西藝術交流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