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才繪本《移民去哪裏？》致離開和留下來的人

一九九七年香港主權移交，有如一場暴風雨，人們倉皇走到世界不同角落。二十四年後的今天，城內的人再次慨嘆，此地果然不宜久留。茶餘飯後的討論，都圍繞幾個核心問題：「走嗎？」「怎樣走？」「走去哪裏？」

滿腹疑問，終成行動，掀起了新一波移民熱潮。七一前夕，人羣擠滿了機場離境大堂。赴英離港的人大排長龍，他們推著行李箱，穿梭於抽泣起伏的身影。男女老幼深長擁抱過後，就得忍痛分離。

在一片離愁中，本地繪本作家林建才想像，小狗安和烏龜卡卡這對情侶，大概也會部署移民。當環境破壞嚴重、動物成了實驗品或食物、跨種族或性小眾的愛情不為世所容，牠們惟有建立新家園，才能開花結果。「地球正在變得愈來愈危險，為了下一代的將來，安和卡卡決定離開。」於是，建才安排了兩張單程票，讓牠們打包行李，登上太空飛船，前往一個相隔五千六百萬公里的玫瑰色星球。翻開繪本《移民到哪裏？》的書頁，讀者彷彿也跟著牠們，展開了一趟關於告別、關於記憶、關於探索未知的冒險旅程。

離開與漂泊的經歷

故事天馬行空，但那不單純是建才的幻想，還記載了他一次離開的經歷。「繪本就是將你觀察到的世界，用你的雙手，描畫出來。」畫中的快樂與愁苦，離開與回來，他自己也親嘗過。

二〇一八年，建才獨自遠赴英國，修讀劍橋藝術學院兒童繪本碩士課程。那段時間，他常帶著畫簿到處遊歷，刻畫沿途風光。那是一個新奇快樂，卻偶爾孤獨的經驗：「漂流的感覺很強烈，你只是不斷經過，但永遠沒有落腳停泊的時刻。」獨在異鄉，遙望九百多公里以外的香港，時勢紛亂，有時也生出無法陪伴親友的無力感：「不過我跟移民的人最大分別是，我知道自己始終會回來的，短暫拋開，歷經一切後，便可重新抓緊自己的根。」

《移民到哪裏？》的原型，是他的其中一份功課，原名為《Journey to Mars》，述說著旅程中的漫長等待，靈感源自於他一個撒哈拉沙漠之旅。那時他乘搭長途車，窗外掠過燈塔、叢林、沙漠、牧羊人，滿目都是紅色泥土，有如降落新星球。起初，他很享受如斯風景，後來卻覺得無所事事，恨不得全速前進。他開始想，如果跟小朋友並肩坐著，從美好到平淡，他們又會想什麼呢？

原作先用手繪，針筆勾線，再用電腦塑造版畫的質感。劇情沒交代因由，結尾也是開放式結局。出發時，卡卡懷抱著期盼，吶喊：「好極了！」困在飛船的二百一十天裏，他們看書、看電影、聽歌。安重複地問：「到了嗎？」卡卡一再回答：「還沒呢，親愛的。」忽然，飛船遇上隕石，爆出熊熊火光。兩個人力挽狂瀾，但那些用心整理、裝滿回憶的箱子，最終散落宇宙。「萬般帶不走，留下的就只有身邊人。」問他，若只能帶走兩樣東西，他會帶什麼？「一本簿，一支筆，就可以了。」

沒有連根拔起這回事

完成課程後，帶著畫筆到不同國家逗留數月，做不同的創作，正是建才的原有計劃。一場疫情，戳破了幻想泡沫。基於健康安全，他於去年四月匆忙回港。

不過是隔了兩年，世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政局動盪，疫情來襲，他留意到香港人都活在陰霾之下，更想為人帶來一份窩心和希望。結果，繪本有了延伸，橫跨兩年時間，《移民去哪裏》終於誕生。他在漫長旅程以外，加插了幾個跨頁，述說出發和登陸新星球後的故事。

新結局中，跨頁的二十四個正方格，展示了移民後的新生活。有別於前面的冷色主調，日光把土地染成金黃，大風讓孩子蹦跳得更高，風箏飛得更遠，過著溫暖而理所當然的小日子。翻到最後，來一個反高潮：只是偶爾，每當夜闌人靜，安和卡卡仰頭望天，微亮小星連成了電車、麵包、老邁父母的臉，而遠處，更亮著一顆發藍的星。

「那是他們的故鄉。」

原來，那些年埋下的根，種下的回憶，藏下的思念，一直栽在身體裏，跟隨他們走遍天涯海角。

是去或留？

故事在這一幕戛然而止。從兩人的背影，有人看到憂傷，有人看到希望。建才與朋友分享過後，小朋友感受到旅途中的冒險、對新地方的期盼，大人悟得追求與捨棄之間的掙扎。不論希望或愁緒，都是建才想表達的。

有人離開，有人留下。愈黑暗的日子，建才的心愈澄明。他認定，香港就是其心之所向：「我沒有計劃出國，這段日子的經歷，令我更想留下。當香港的環境變得不太理想，反而要記錄更多這裏發生的故事。有種感覺是，現在不做的話，不知道幾時做。」當初他開始畫繪本，創作《電車小叮在哪裏？》、《野豬麵包店》，一路走來，就是想記錄香港的故事。這次新繪本的畫面上，他也加入了許多香港的元素，如星街路牌、紅色小巴玩具車、《春光乍洩》等港產片海報。

移民去哪裏？或許不是建才當前面對的問題。但這本繪本，是他的一份祝福和禮物，獻給所有已經移民、考慮移民、準備離開、不捨離開，以及從未想過離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