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衍仁,對大眾而言或許是個陌生的名字。因着他在社會運動期間創作的作品,如《一小時生活圈套》、《堵路歌》等,過去的報導大都稱他為一位社運唱作歌手。但他同時是一位演員,曾參演《西邊碼頭》等新文本運動的劇目;也有為劇場和電影製作配樂。十多年過去,也許磨去了這位社運青年的衝動與稜角,卻依然磨不走他對生活和藝術的熱情。
享受無拘束的拼貼與碰撞
訪問當天,衍仁身穿深色上衣和鬆身圖騰長褲,身後背着一頂漁夫帽,乍看之下十足是個準備下田的農夫。他說話總是不疾不徐,每句話都似經過深思熟慮。談到音樂經驗,他自覺剛入行沒多久,扳指一算,竟已有十五年。「直到現在我仍覺得我的工作是在enjoy,這是十分幸福和奢侈的事。就算我在家裏,坐着數小時做配樂,對着影片或者對着劇本,我也覺得我在玩樂。」
回想接觸音樂的緣起,衍仁自嘲當時有種無法聽話的缺陷。比起跟隨別人的腳步,他更享受自行摸索的過程。十六、七歲的中學生,單憑翻版的混音軟件,漸漸在嘗試和碰撞中找到自己的音樂風格。「那時我的樂隊從不會cover別人的歌,完全不會寫歌、不會記下和弦。即興狀態下,可以完全一個鐘不說話。」
這隊樂隊陪伴衍仁走過了中學的時光,後來兩位隊友各有所志,只餘下他繼續做音樂。他轉向純音樂創作,為同學的短片比賽配樂,負責話劇社的音效,更受到朋友的邀請,在半知半解的情況下,為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劇場配樂。
機會來了就任由它發生
或許是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又或是出於自身細膩的觀察,衍仁總能在嘗試中找到意想不到的收穫。言談間,他不時流露出一份超脫:「我覺得如果有需要我做的事,它就會來找我。」接二連三的劇場配樂工作讓他與團隊更為熟絡,從此開啟他的演員路。「他們會邀請我,不如讀點東西試試看、做讀劇、做表演吧。做着做着,竟然開始參與幕前的表演。」接觸幕前演出初期,他最看重的仍是音樂,表演對他而言只是個「幾好玩」的嘗試。「直到六、七年前才慢慢覺得,這個(劇場)成為了我想認真探索的工作,不只是音樂、不只是配樂。」
不單是演員,成為唱作歌手也是個意外。「起初做音樂,我沒有想過像現在般自彈自唱。我覺得我沒有這個能力,我覺得我的能力就是純音樂而已。」二〇〇九年遇上反高鐵運動,當時的衍仁除了投身配樂與劇場,亦走進社會運動的圈子。他站在五區苦行的隊伍前頭,在寒冬中捧着種子,每二十六步一跪,持續了四日三夜。「反高鐵刺激了自己,開始真的有一首歌想寫出來,接着繼續有第二首、第三首……」在運動的當下,他的信念和口號竟自然地變成了歌,接二連三地從腦海中冒出來,便有了《轉念始於足下寸土》等作品。原來憑歌,真的可以寄意。在接下來的十年裏,只要碰上對的時間,他又會有新的作品,不曾間斷。
由於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他的創作及演繹大多基於對日常生活的敏銳,而當年樂隊的練習正正讓他學會了分辨聆聽。說到樂隊,他的眼中流露着幾分專注:「即興的時候,它逼使你變得敏感,這個音雖然音高一樣,但有着些微的差異,樂手想做什麼呢?如果你能predict對方想做的事,你們會一同達到一個很美麗的瞬間,我會說是瘋狂的瞬間。」
「其實生活也有這樣的感覺。你很用心聆聽,聽到之後再思考怎樣回應、與人同在,這是我至今也覺得很重要的一件事。」
藝術即生活
當人愈發敏銳,愈能注意事物之間的聯繫。衍仁漸漸發現,配樂、戲劇和創作其實不是切割的三件事。「演戲會inspire我唱歌,唱歌也會inspire我演戲。配樂會inspire我思考戲劇的結構、呈現和敘事,它的雕琢也會影響我彈奏是對技巧、編曲的追求。」
今年六月,他在《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中飾演神父德日進,並負責配樂,更創作了主題曲《麵包與玫瑰》。戲劇、配樂和創作能在同一套作品中呈現,他卻說,當中的創作完全是巧合。某一晚,他與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在派對上播着黃耀明的演唱會,其中一位成員喝醉後提議為北京猿人寫一首主題曲,找黃耀明唱。明明只是個玩笑,這個想法卻在他的意識裏揮之不去。他笑說:「第二天,一起床沒多久,那idea便種在我的腦裏,就這樣開始寫,更比我自己的歌寫得快。因為對着這套劇太久了,由三、四年前開始寫劇本的時候,我已經follow着它的概念。所以整套劇的概念『入晒血』。」
由劇本寫成至今,衍仁與德日進已經相處了接近四個年頭。劇中這位神父其實真有其人,他曾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於戰後出版了《人的現象》一書。德日進在書中堅信人類最終會進化成可以互相理解、精神互通的狀態,因此戰爭帶來的苦難只是進化的過程,是短暫的。有了信念,劇中的德日進才能繼續在硝煙處處的時代生活下去。「他希望去堅持、希望去相信人。他不希望看見暴力,但他有意志捱過這段時間。因為他知道這些東西不會長久,他想安撫周圍的人。尤其是經過去年至今的抗爭,我發現自己在類似的心態或角色當中。我很想給予一些安慰、一些平靜。」他一字一句的說着,語調有點像劇中溫柔的德日進。
「如果你有朋友是個很好的聆聽者,他是整個人在聆聽你說話,不只是用耳朵聽,你會覺得他的存在似是包圍着你。我覺得將自己打開到這個地步來接觸人、接觸事,是很重要的。」衍仁頓了頓,三思後續道:「我猜我喜歡這樣做,我希望成為這樣的人。碰巧自己有某些興趣、有一點點能力將它化為創作,所以便去做。」
相較於十年前反高鐵時的衍仁,今天的他不再站在社會運動的前線,反而多了一份沉着。相較於社會運動,今天他更關注的是人類與自然的關係。「世界將要塌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在《麵包與玫瑰》的歌詞中寫道。「人類的生存環境崩塌到一個接近沒有未來的狀態。當然,在這樣的狀態下還有政權的壓迫,也是非常真實的。」
「到了這一兩年會看到,跟十年前的社會運動很不一樣。當時你做一些東西,較容易感受到當中的建設性。」時移勢易,衍仁在不同運動中看見人的離散,也看見人因為痛苦和失落而造成的傷痕。今天的他在面對這個瘋狂的世界時,不再奢望憑着一己之力能做到甚麼,只求仍然能夠忠於自己。「我覺得我們的心智,或是我的同伴、我周圍的人,我們的心智、身體沒有被它摧殘,其實已經贏了一大半。」
Profile
黃衍仁,八十後獨立音樂人及戲劇演員,參與不少舞台及電影的配樂製作。曾推出《逆風吐痰》及《飛蛾光顧》兩張個人專輯,亦有配樂自選集《蓮蓬採樣》和電影《風景》的原聲大碟。在戲劇方面,近年的演出包括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西邊碼頭》、《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等,亦有在《大驅離》中擔任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