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銳意將香港打造成「盛事之都」,羅列每年舉辦的盛事數量,展現節目之豐富、規模之大、觀眾之多,營造目不暇給的澎湃豐「盛」感。但如何使活動有影響力,如何持久,則關乎內容的深度與事前的深刻思考。
現於日本京都和埼玉市舉行的Dance Reflections舞蹈藝術節是一個好範例,今年來到第四個城市,節目橫跨七個周末,涵蓋八支舞蹈演出、六個工作坊、一個展覽。整個舞蹈節的時、地、人三個元素都經過深思熟慮。
人 —— 表演 / Program
舞蹈復活 重現百年求偶舞
兩個男舞者牽手進場,沿白色正方形邊框轉圈遊走,兩雙黑皮鞋溫柔地踏步,像發條音樂盒上旋轉的芭蕾舞人兒。逐漸加速,他們屈膝猛烈地旋轉,雙臂緊抓對方,像瘋狂咖啡杯。他們笑了,看着彼此,發出喘促而巨大的呼吸聲。
初秋周六,以編舞家阿歷山度.沙朗尼(Alessandro Sciarroni)作品《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為舞蹈節表演掀開序幕。舞蹈始於一九○○年代初,是意大利博洛尼亞民間舞蹈Polka Chinata,一種由男性主導的求偶舞。隨着時代進步,民眾可自由戀愛,一九七○年代起絕跡於世,直至一九九○年代被舞蹈家Giancarlo Stagni發現舊影片,使舞蹈重生。沙朗尼於二○一九年發現世上只有五個人懂得這隻舞,決定重新演繹舞蹈,加入當代音樂和舞蹈元素,創作出現在演出版本,同時舉行工作坊,希望推廣和重振這隻舞。
沙朗尼接受訪問說:「一位博洛尼亞人類學家曾對我說,你知道舞蹈不會像動物或植物那樣滅絕。當不再有人記得舞蹈時,它就消失了。但舞蹈是一種短暫的東西,它擁有出現和消失的力量。」
每次公開表演,兩位舞者最後都會跳出傳統版本Polka Chinata致敬,音樂歡欣像嘉年華,二人像兄弟朋友。相反,新版本中的二人像互生情愫的戀人。沙朗尼表示從沒想過呈現愛。這隻舞最初受意大利當代藝術節委託創作,一次為期八天的駐團實驗,他坦言由於時間緊迫,當初公演其實沒能理解自己想表達甚麼,亦沒料到後來會因為Dance Reflections等機會在世界各地巡迴公演這隻舞。
「我在創作時考慮了時間和節奏,但我甚至沒有考慮過戲劇性。但演出時,我們意識到觀眾看到許多我們甚至沒有想到的不同事物。就像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愛情,或是描述一種情感關係,或是我們要評論這種傳統。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決定保留所有這些元素,但不強調其中任何一個。回到你關於笑容的問題,我們沒有決定在舞蹈的第五分鐘開始微笑,但這是我們很多時候的策略。因為當你疲累時,將疲勞轉化為快樂的唯一方法就是笑,這種能量可以讓觀眾產生共鳴。」
他同時闡釋《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取名於一首流行曲,除了意味「可否和我跳最後一支舞?」,亦代表着「我們可以拯救這隻舞嗎?」
明中有暗 世界崩潰時尋找希望
下午的民族舞在日光飽滿的京都藝術中心大禮堂進行,同日晚上的舞蹈演出《Room With A View》則完全沒入黑暗。羅姆劇場京都會館舞台變成一片塵土飛揚的大理石礦場,十八位舞者隨藝術家Rone的電子音樂用力擺動驅體、縱情聲色,展露壓抑與絕望,暴戾與軟弱。直至解放,他們可以盡情叫喊,獲得自由、享受團結,但快樂隨即被奪走。他們掙扎、反擊、保護彼此,最後看着同一方向拍打胸口、唱歌。不同節奏、一樣願望。舞者落淚、散去,觀眾淚流、鼓掌,演出震撼激昂。
舞蹈由三人藝術家組合(LA)HORDE創作,他們自二○一九年九月起擔任法國馬賽國立芭蕾舞團藝術總監,此舞是他們加入後首部作品。(LA)HORDE成員Arthur Harel解說,這隻舞是與舞者們的共同創作:「舞者來自十七個國家,我們從十七種文化中理解到,世上不論好壞事情都正在崩潰,包括父權制的崩潰、氣候的崩潰。我們與舞者們保持着同樣想法:我們不想抱怨,我們希望找到解決方案。在創作過程中,舞者向我們親密傾訴他們的擔憂、他們的淚水,我們一起創造一個具有不同時刻的演出—舞蹈第一部分非常黑暗,世界需要崩潰才能再次找到希望。成員Marine在學習日語時學到一句說話『One is all, All is one』,我們都很喜歡這句話。這個舞蹈想傳達的一點訊息是,我們如何在不同中重新開始,組成一個羣體,並朝着某種形式的光邁進。」
若要以三個詞語形容此舞,Marine Brutti和Jonathan Debrouwer認為是憤怒、熱情和社區:「透過憤怒尋求快樂。」
雖然,舞蹈中不乏技巧性翻滾動作,亦有不少需要集眾人之力完成的抬舉拋盪,但更大部分舞蹈組成其實是重複性的律動,很適合觀眾親身嘗試。在公演前一日,舞團中的兩位舞者,來自法國的Nathan Gombert和日本的Aya Sato主持了一次公眾工作坊,其中教授了一段羣舞動作,先半蹲踏步八個八拍,自信地眼望前方,接着雙手拍胸、向天揮拳。Nathan說:「然後看着遠處的光,表現出憤怒。」
策展方向 一趟新鮮的舞蹈旅行
「這兩個舞蹈在舞蹈方式上沒有共同點,但有一個共通點是,若你仔細看,他們都找到自己的聲音。」負責策劃舞蹈節的Van Cleef & Arpels舞蹈及文化項目總監Serge Laurent續說:「當你看到(LA)HORDE的作品,你會發現它非常具體。當你看到沙朗尼作品,你會發現它非常具體,它們都是你以前沒見過的東西,我非常重視這種獨特性。」
他認為有很多種策展方法,包括直接揀選和呈獻自己認為好的藝術,而他則選擇另一條路—為觀眾提供一種體驗,就像一趟關於舞蹈的旅行。「當你去旅行,你知道你並不總是對一切感到滿意⋯⋯像我第一次來香港時,我對香港不太了解,我真的很欣賞一些東西,亦不太欣賞某些東西,例如炎熱與濕度,但這是旅行的一部分。當我們探索周圍的世界,我們很樂意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是,最終判斷在你自己。我的感受不是你的感受。」
他挑選的是合作的藝術家,而非特定的舞蹈。「我意識到西方當代舞蹈是如此多元化,靈感來源非常多樣化,尤其是在全球化的今天。藝術家受到許多不同主題和事物的啟發。所以,作為一個策展人,很難只去支持一個潮流,因為有太多東西了。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我最感興趣的是觀察這種多樣性,由此我嘗試選擇藝術家,一些我認為他們正為發展舞蹈詞彙作出貢獻的人。」
舞蹈節最大的目的是支持當代舞蹈創作,「藝術家對我來說是研究人員,他們研究、嘗試、發明。因此,既然他們在發明,當你支持製作時,你永遠不會確切地知道結果是怎樣,這是遊戲的一部分。」
地 —— 城市與場地 / Venue
舞蹈節來到第四座城市,此前曾在倫敦、香港和紐約舉行。Serge坦言挑選舞蹈的方針一樣,但因為城市不同,而調整了節目形式。「因為城市的節奏不太一樣,氣候不太一樣。」他舉例,同一套舞蹈在香港會選擇在PMQ、西九藝術公園表演,而在紐約則在劇場進行,因為他了解到香港現代舞歷史較短,觀賞舞蹈的文化和設施不及紐約成熟,「每次都有接觸新觀眾的方式,如果人們不習慣去劇院,我告訴自己,也許我們應該走進他們,這就是為甚麼我們決定到不同地方,接觸不同類型的人。」
每到一個城市,他都會和當地的舞蹈業界、表演場地和相關團體溝通,了解地區獨特性,並尋求長久的合作關係。自二○二○年開展舞蹈節計劃以來,他們在十六個國家與六十個單位結成合作。包括今次京都舞蹈節,與京都國際舞台藝術祭、彩之國埼玉藝術劇場、羅姆劇場京都會館和京都國際攝影節聯手炮製節目,使舞蹈節更落地,並接觸到更廣泛的觀眾羣。
從今屆舞蹈節可見,無論是演出和展覽場地、活動款待的宴會場合,全部都是能彰顯日本深厚文化底蘊的建築。其中包括建築歷史超過一百年、前身是舊校舍的京都藝術中心;一九六○年代開業的羅姆劇場京都會館,以及一九九四年開幕的新興文化表演場地彩之國埼玉藝術劇場。而開幕日的聯合傳媒發布會,則在古色古香的藝伎茶屋富美代進行。
時 —— 日期與先後 / Schedule
而因為城市差異,節目的時間表亦有不同,「在巴黎、紐約、倫敦這樣的大城市,表演藝術會在平日和周日進行。但在京都,人們告訴我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周末,即周五、周六和周日,因為他們習慣在周末外出。」
而各項節目的先後次序編排上亦見巧思,「我喜歡一種推進的過程,譬如昨天下午你看到一些流暢、很甜蜜的舞蹈《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突然之間,昨晚你在舞台上感受澎湃活力《Room With A View》,我喜歡這樣。因此,當你策劃時,你會建立一個故事,你知道下周將會再次不同,再額外加上一些東西。最後,你有一個故事。所以,對我來說,我的節目就像一本書,而每場騷、每場表演都像這本書的一個章節。」
訪問尾聲,他笑着說:「我的工作很簡單,我只是藝術家和公眾之間的中間人。」
Dance Reflections by Van Cleef & Arpels
日期:2024年10月4日至11月16日
地點:京都和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