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聽過一位喜劇導演,分享一個似是而非的說法,他說:在生活富足的時代,觀眾想看動人煽情的電影,好觸碰一下內心的脆弱,讓自己落下一些平衡心情的淚水;然而,在哭乾了眼淚的時代,觀眾想要的是喜劇,在愈艱難的日子,喜劇導演和演員愈要落力創作、演出,這是喜劇的責任,為的是博取觀眾的一絲笑聲。
我不肯定這說法是否對「喜劇」的正解,畢竟亞里士多德《詩學》裏的「喜劇」篇章散佚了,而那位喜劇導演之後用來佐證這番話的例子,都是他自己拍的爛電影。
但,我認同:喜劇,有它的社會功能;喜劇,不在於好笑與否,而在於它帶給人「大團圓結局」的可能。
在二〇一九年十月至十二月,董啟章寫成了新書《後人間喜劇》,此書以喜劇之名,配上科幻之虛,借別的地方寫我城之實。書名讓人聯想到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那看似逗人開心之作,實質上,卻是以巨細無遺的方式記錄當時的法國從封建社會走向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轉折。董啟章《後人間喜劇》,又怎樣記錄我城,以至人類的歷史轉折呢?這又讓我想起巴爾扎克於《人間喜劇》的一句話:「從偉大到可笑,相差只有一步」,而董啟章就在這「一步」的步前步後步左步右,跳飛機。
「今晚起航去新加坡/這裏個個都比帽匠瘋狂/愛上一個茶色的摩爾人/出發到點頭之地⋯⋯」作者以一首飛往新加坡的歌詞作為引子,以機場作為第一章第一幕的場景,開始《後人間喜劇》的故事。
《後人間喜劇》的故事,從科幻情節的設定出發,講述主角胡德浩身為一名「模控學」(cybernetics)專家,以訪問學人的身份到了新加坡參與「康德機器」的研究計劃,旨在創造能夠超越現有人類的「後人類」。
作者一方面以他一貫的細節式寫作手法,即讓虛虛實實的知識、理論、詮釋,共冶一爐,構築了模控學家胡德浩的世界,當中包括對演算法、人工智能、系統控制論、遞迴原理、熵等理論之討論,卻又不失喜劇之名,以讓人會心一笑的方式,寫了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科幻元素:魔術子彈、旋轉瀑布、符碌理論與仆街理論(聲稱回應熱力學第二定律),甚至主角發明的「甜甜圈立體運算」,以及將新加坡離地升空。
這些理論,一部分有根有據(作者始終是研究型作者),另一部分大概是作者的狂想,因此我也沒有要將之完全明白的壓力,反正這些理論的鋪陳不為了科普,而是為了以科幻形式合理化(加速)「人類時代」的過去,以至「後人類時代」之來臨,並透達小說的核心問題:在後人類世,自由意志的價值何在呢?
故事一共分成三章:〈虛無的理性主義者〉、〈康德機器〉、〈Ghost Writer〉。前兩章的時間點在二〇二〇年的新加坡,以近乎類型文學的手法,講述主角如何從研究計劃中揭發「管治機器」的驚世陰謀,一步步捲入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與權力爭鬥,並以喚醒集體之力對抗極權⋯⋯
更多的故事發展,我還是留待讀者自行閱讀,我只能夠保證:作為喜劇,《後人間喜劇》來到第三章會有一個「大團圓結局」。
《後人間喜劇》第三章也是不少人詬病下文不接上理的一章,但我想,這種充滿矛盾、割裂、真真假假,甚至讓讀者一度懷疑主角是否有精神錯亂的寫法,全是作者本人的寫作意圖,好指出後人類世界的具體狀況。
正如前文說到,《後人間喜劇》以起飛為起點,到了最後一章最後一節以回航為終局。在航班上,主角(又)遇到了「頭帶草帽,腦袋後扎了條馬尾,上唇和下巴留了不算濃密的鬍鬚」的作家(對,那無疑是作者董啟章本人)。這位作者送給主角一本書,正正是《後人間喜劇》。《後人間喜劇》是什麼樣的一本書?
書中的作者說,這是一本「好笑的鬼故」。
一本書,從偉大到可笑,也何以從可笑到偉大呢?《後人間喜劇》不為了博取讀者笑聲,卻為了維持我們一絲的天真。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寫道「世界上最狡猾的,還是天真」,天真的人,相信希望,同時,相信世界真的有鬼。天真,不一定令人逃避現實,因為天真的人,看得到世間的妖魔鬼怪。
作者簡介
米哈,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哲學博士,現為該系高級講師,以及香港電台電視節目《五夜講場:文學放得開》常設主持,著作包括短篇小說集《餡餅盒子》、訪談集《文藝勞動》,以及近作《讓希望催促自己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