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人訪 | 蒙古電影監製Ariunaa Tserenpil】《風之城》刻劃少年薩滿法師的愛情故事 命運與青春的躁動如何互相廝咬——蒙古大時代 如何從金屬檢測師、廚師到成為電影監製
人生過得一團糟,迷惘之際,你有沒有想過,找個算命師指點迷津?如果在蒙古,你要找的可能便是「能讓先人靈體附身」的薩滿法師了。
電影《風之城》以蒙古首都烏蘭巴托(Ulaanbaatar)為背景,講述十七歲的薩滿法師Ze(Tergel Bold-Erdene飾)邂逅一名患有心臟病少女的動人經歷。男主角完美詮釋青葱歲月的迷茫和掙扎,榮獲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最佳男演員獎以及第十七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新演員獎。剛過去的香港亞洲電影節,《風之城》同時獲頒「青少年評審最佳電影」及「亞洲新導演獎」。
本片背後的舵手,來自蒙古兩名不同年代的女性電影人,她們坦承,從劇中少年法師的刻劃中找到自己青春歲月中的痕迹。獲獎新進導演、一九八九年出生的Lkhagvadulam Purev-Ochir以及現年六十三歲的監製Ariunaa Tserenpil,接受《明周》訪問,談到蒙古兩代女性,在她們那個時代,經歷過的命運限制和最終自決的人生選擇。
她們的青春,既是一種命定,也是一種反抗。
(*早在十三世紀,薩滿教已出現在蒙古的歷史記載。蒙古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截至二〇二〇年,有百分之5.4的蒙古人口信奉薩滿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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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那年Ariunaa Tserenpil十八歲。快將高中畢業的她,夢想是能出國讀書,至於讀甚麼科目,想去哪個國家,她茫無頭緒。這個十八歲的少女,一心只求見識世界。
那時候的蒙古,仍屬蘇聯的共產主義陣營,出外留學的選擇不多。有一天,老師把她帶到房間,問她想選讀甚麼科目,見她一臉茫然,就給她一點建議:「如果去波蘭升學,你覺得好嗎?」她想了想,便問:「去波蘭讀甚麼?」老師說:「電影聲音設計,你知道是甚麼嗎?」
只是為別人而活
她當然不知道。這些問題,從來無人問過她,自己也從沒想過。
她搖搖頭,老師繼續問:「要不去保加利亞?讀農業科學,好嗎?」
「不要。」她答道。
老師有點不耐煩,便說:「孩子,那你到底想要讀甚麼?」
她認真地思考了片刻,給出這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答案:「我想做的是,能在一件原有的物件上,加一件新的東西,創造一個全新的事物。(I want to add one thing to another thing, and then create something new.)」
過了這麼多年,重提這段對話,Ariunaa仍笑得樂不可支,「我想,從那時起,我的答案就從來沒有改變過,這其實是我給過最好的答案。」
年少時懵懂地說出的一句話,預言她往後的人生。
聽到她的答案,這位盡責的老師,翻遍了大學科目清單,才說道:「我終於替你找到了。這個科目,完全就是你所說的——在原有的物件上,加一個新的東西,變成全新的事物。」
Ariunaa一臉疑惑,問那是甚麼。
「冶金學。」老師大約帶着點自豪地說。
「那是甚麼來的?」她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
「就是在原有的物件上,加一個新的東西,變成全新的事物啊。」老師理直氣壯地說。
「去哪裏讀?」她終於明白。
「莫斯科。」老師說。
「好,就選這個。」她想也不想地說。
書中自有姻緣路
Ariunaa說,年輕時的她,就如電影中的Ze一樣,身為薩滿法師的同時,也要擔當着好兒子、好學生的角色,總是為了滿足別人的期望,忽略自己內心的想法。「小時候,總是想着怎樣讓父母和朋友高興,如我真的願意聽一下自己內心的聲音,我應該跑去讀藝術了。」
不能選讀藝術,只因媽媽的一道「禁令」——她的爸爸是一個平面藝術家,主要為公司繪製商標和海報,更是當年設計蒙古鈔票的畫家之一。本來文科比較好的Ariunaa,想修讀藝術科目。「可是,媽媽跟我說,家裏已經有一個藝術家,不能再出第二個了。」她笑着說。
喜歡藝術的她,最後居然走去念物理,學怎樣提煉金屬。
在莫斯科求學初期,課程艱澀,自己又沒興趣,她形容是「完全的煎熬」。後來,俄語說得愈來愈好,又結交許多朋友,才融入當地的生活。「我很羨慕能讀藝術的人,最有趣的人全來自藝術學院,我很喜歡跟他們一起玩。」
她亦開始閱讀不同的書籍和電影,其中一本最喜歡的書,是蘇聯作家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這部作品,被視為魔幻現實主義傑作。Ariunaa說,閲讀這些作品,給她很大啟發,最重要的是,在藝術的世界中,她終於能稍微逃離課業上的折磨,找到內心的出口。
畢業後,Ariunaa加入蒙古新成立的設計局,負責金屬的品質監控。當時的蒙古,幾乎沒有人和她讀類似的科目,在她的部門裏,Ariunaa是唯一的成員,「就算只有我,我也頗樂在其中。這工作很需要創意,要嘗試將不同的金屬調配在一起,也是一個創造新東西的過程。」
可是,心中總有個缺口沒法填補。在她身邊,從來沒有一位「知音人」,能跟她談電影說文學。最喜歡的事情,似乎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理解。
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到訪電影片場,認識了一位攝影助理。「本來我沒有注意到他的,後來才慢慢聊起來。我問他,你有沒有看過《大師與瑪格麗特》,他居然說有,我感到很意外。那時候,沒有甚麼人看過這本書。我問,那你喜不喜歡,他說喜歡。」兩人越聊越投契,「那一刻,我覺得,終於找到我的靈魂伴侶。」這位攝影師,後來成為她丈夫。
煮飯和拍電影的距離
那時候,蒙古政局變天,從共產政權變成民主政體,社會原有體制瓦解,「民主突然一下子到來,蘇聯倒台,我所工作的設計局也倒下了。」她說,「大家都有點不安,但很多機會也隨之出現。大家都要重新尋找自己的道路,我的丈夫是這樣,我也是。」她的丈夫其後到莫斯科進修電影,Ariunaa也隨他到當地生活。一九九六年,他們返國,丈夫收到一名比利時導演的邀請,為他的電影擔任攝影師。
一次,她和拍攝團隊聚在一起吃飯,比利時導演忽然問她:「你覺得你能幫我們的電影做點甚麼嗎?」
她打趣地答道:「我甚麼都不會做,就會煮飯。」
沒想到,導演馬上接口說:「那就對了,我們正需要在拍攝時有人幫我們煮飯!」
「你知道嗎?我那時候只是在開玩笑,我根本沒想過要替他們煮飯。」一句戲言,讓她踏進電影圈。「一開始的時候,我的名銜是Catering Manager(餐飲經理)。基本上,我就是為劇組準備午餐和晚餐。」她笑着道。
劇組其實只有八個人,這位「Catering Manager」的責任變得愈來愈重,「導演開始叫我負責記賬,安排拍攝地點,到後來,聯絡工作全都由我負責。從一個Catering Manager開始,最後升職為Production Coordinator(製作統籌)。」
「當時我並未想過,這會是我踏入電影圈的第一步。在規模這麼小的劇組裏,從開會到拍攝工作,我都有份參與。那段日子,我不斷吸收新事物,過程非常有趣。拍攝結束後,我便發現,自己愈來愈想念拍電影的日子。」她説。
藝術離不開現實
那個年代,蒙古的民眾還在理解何謂民主,每個人都想為新社會出一份力,Ariunaa也不例外。「我常常覺得,藝術和電影對民主社會來説非常重要。藝術家就是社會的一面鏡,代表着社會上的聲音。」憑着這股信念,她於二○○二年成立蒙古藝術委員會(Arts Council of Mongolia),六年後與丈夫成立電影公司Guru Media,出品多套電影,獲得不少國際殊榮。
「若然我們願意聆聽藝術家的心聲,就能看到社會在發生甚麼事。有些藝術,不只是為了娛樂大眾,更是改變社會而存在。」在她和同伴們多年的推動下,蒙古政府愈來愈重視藝術發展,兩年前,當局成立蒙古國家電影基金(Mongolian National Film Fund)資助獨立電影製作,《風之城》便是首部獲資助的電影。
從金屬檢測師,搖身一變,成為劇組廚師,到今天成為電影監製。人生與世事,一樣無常而難以預料。唯一不變的是,她始終是當年那個異想天開、想藉過去舊事物去創建未來新事物的女孩。人生路途上,她見證着人生和世界的改變,她對這時代的年輕中的建議是:「找一件你喜歡的事情,每天都去做。無論是晴天或陰天,順境或逆境,都堅持把事情做好。」
「你肯定能得到回報,但一定要有耐心。」
Profile
Ariunaa Tserenpil一九六一年生於蒙古,曾到莫斯科求學,近二十年致力推動蒙古電影發展。二〇〇二年,她成立蒙古藝術委員會(Arts Council of Mongolia),任職執行總監長達十四年。她與電影導演Byamba Sakhya於二○○八年成立電影公司Guru Media,製作多部電影並獲得多項國際殊榮,包括《Passion》(2010)、《Remote Control》(2013)、《Bedridden》(2021)。二○一三至二○一六年間,她亦負責舉辦烏蘭巴托國際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