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著名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山上來的人:萬瑪才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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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著名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山上來的人:萬瑪才旦

08.05.2023
徐子豪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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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著名藏族導演萬瑪才旦因心臟病逝世,享年五十三歲。據悉,其最新作品《陌生人》剛完成拍攝工作。

萬瑪才旦為備受期待的藏族導演,多部藏族題材的作品均在國際影展獲得好評。他曾多次來港出席香港國際電影節,本地影迷對他相當熟悉。本刊於2016年二月刊登的專訪中,他提到其「故鄉三部曲」系列的內在精神,以及如何透過文字與影像訴說西藏的故事。

讀者可重溫這篇專訪,了解萬瑪才旦的創作理念。)


第一代西藏導演萬瑪才旦,一直深挖西藏傳統,記述其中的生命故事。
第一代西藏導演萬瑪才旦,一直深挖西藏傳統,記述其中的生命故事。

萬瑪才旦總讓人想到西藏的遠山景致,與連綿的地景,在日夕之間永恆存在,如古老的神話傳說。沒有深入西藏靈魂的人,只能拋下詰問,嘗試以各種想像來試探他。「在西藏拍電影和寫作會很危險嗎」、「你的電影會被政府壓制嗎」,他總爾雅地緩緩回答,聲音很小,讓人不得不靠近他,西藏的典型面貌也逐漸消散淡漠,愈來愈遠。

被稱為西藏第一代導演的他,曾拍下「故鄉三部曲」―《靜靜的嘛呢石》(2005)、《尋找智美更登》(2007)與《老狗》(2011),連成緊密有致的變化起伏,在靜默的長鏡頭下流露出一個民族的哀痛。他的最新作品《塔洛》(2015)去年獲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並將於本屆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繼續靜靜地訴說西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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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瑪才旦首部作品《靜靜的嘛呢石》以小喇嘛面對城市物質的態度,闡述現代文明如何入侵西藏傳統。
萬瑪才旦首部作品《靜靜的嘛呢石》以小喇嘛面對城市物質的態度,闡述現代文明如何入侵西藏傳統。

從故鄉出走

如果每位導演一生都在拍攝一個地方,萬瑪才旦的鏡頭總對着其民族身份的根源─西藏。藏區依山脈而成,高原萬里,滋養了大量的神話傳說,以及宗教哲思。生於1969年的青海,萬瑪才旦成長在豐饒的文化養分中,也造就了他對神話寓言的熱愛。他在大學就讀藏語文學,曾翻譯《西藏:說不完的故事》一書,羅列西藏的民間傳說。

在傳統的另一端,萬瑪也受到現代藝術吸引。小時候在村裏看露天電影的經驗深深影響着他,大學畢業後一直輾轉當過教師、公務員,2002年考進北京電影學院,展開導演生涯。首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開啟他對藏族身份的思考。小喇嘛受到各種消費品與娛樂的誘惑,清心寡欲的宗教也無法避過現代文明的洗禮。往後萬瑪繼續以電影叩問,一直在傳統與現代、故鄉與外面世界之間游移與擺盪。「從故鄉走出來,經歷很多事情,也去過很多地方,關於身份的思考也更複雜。你處於一個怎樣的文化氛圍裏,這種文化或地域為你帶來什麼變化。如此種種的迷失感也是差異不大的。」

從山上高原走到城市平地,萬瑪在生活變化裏摸索着民族根源的改變。每一部電影也隱藏着他的視角─《尋找智美更登》裏導演尋找能夠飾演智美更登的演員,卻在過程裏發現傳統早已凋零;《老狗》裏老人堅執不願出售藏獒,最後寧願親手殺了牠;到《塔洛》裏塔洛在都市追求身份與關係,卻喪失自我價值,皆是萬瑪的靜思寫照。「《塔洛》事實上延續了《老狗》等電影探討的問題,顯示了藏族當下的處境與狀態。不同的是我從宏觀調整到微觀的觀察。過去我注視的是羣像,都是在大環境裏牽涉很多人,例如一條村莊、一座寺廟等。現在我希望能縮小觀察範圍,具體地落實到一個人身上,通過這個人來探討人在這個環境裏的狀態,以至價值觀等。」

2008-202
《老狗》以殘酷鮮明的意象展示傳統消亡的可悲

兩種形式的思考

早於拍攝電影以前,萬瑪已開始撰寫小說,曾與旺秀才丹合著傳記文學《大師在西藏》。2014年亦出版《嘛呢石,靜靜地敲》,電影《塔洛》便是改編自書內同名小說。文學與電影屬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萬瑪卻認為兩者能互相影響。「我的電影都是一些反映現實生活的故事,但小說中有很多與現實是沒有關係的,可能是一些魔幻現實主義的,或者是一些純粹情緒或者感覺性的東西,這些東西在電影裏可能很難表現,但是適合小說這種文體,所以就會形成這樣一種反差。但最近這幾年我創作的小說,可能與電影有一些互相的影響,比如說因為之前小說的創作,會影響以後電影的創作,因為有一個叙事的訓練和基礎,會對電影的叙事有很大的幫助。或者之後做電影也看了很多電影,這可能也會影響到我小說的創作。有人看了我最近幾年的小說之後,說我的小說電影感很強,就是一兩句叙述裏面也能給讀者一種很強的鏡頭感,好像能看到一個影像的東西,我覺得這是一個互相的影響。」

)《塔洛》是萬瑪才旦的最新作品,從羣體的關懷轉移到個人,刻劃塔洛的命運。
《塔洛》是萬瑪才旦的最新作品,從羣體的關懷轉移到個人,刻劃塔洛的命運。

好像《塔洛》,他提到文學與電影的內在互通,因此能夠適合改編。「《塔洛》的小說就好像電影的梗概,而通過改編後,主題核心仍在。例如小說裏並沒有塔洛和理髮店女孩唱『卡啦OK』的段落;電影卻有詳細的描述,藉此突出二人的關係變化與對比。」

萬瑪的小說文字簡練,總以大量的對白組成。而他通過影像的形式處理後,成了綿密的長鏡頭,與靜謐的畫面,張力滿溢。不論哪種形式,他都思考如何能貼近民族根本,刻劃如實的藏族面貌,以至通過獨有的影像或文學語彙,構築文化上的主體性。因此他強調,電影裏不論攝影師、錄音師等不同崗位也需由藏人擔任,才能呈現民族的幽微肌理。

語言是另一關鍵。少數民族被殖民大多是通過語言文字的掏空。萬瑪的小說以中文書寫,如何在漢族的主流裏保存邊緣的聲音與位置?「電影能以氣氛、聲音等細節營造,不局限於語言及對白上。但文學卻有限制,只能在語氣及思維上貼近藏語。總的而言,文學比較純粹,電影卻關乎可能性。」

悲傷的調子

萬瑪的臉總是平靜如鏡,讓人無法了然他的悲喜。而他說話遲緩,埋在深處的孤寂與憂傷都繚繞空中。「大抵與西藏的佛教觀念有關,我們的文化裏根植了悲傷,而導致我在作品中呈現出這種文化氛圍。」

好像早年的「故鄉三部曲」,肅冷的荒涼在《尋找智美更登》與《老狗》裏隱隱流露。「悲傷的調子都與現實有關。在思考現代跟傳統關係的過程裏愈來愈出現危機感。《靜靜的嘛呢石》仍舊是平衡的狀態,有些東西要進來,卻沒有意識到,或抱持歡迎的態度。《尋找智美更登》開始慢慢意識到問題;而《老狗》又更加明顯。這三部作品有延續性,呈現了情緒變化的關係。」

《尋找智美更登》以蒼涼的愛情展開尋根之旅
《尋找智美更登》以蒼涼的愛情展開尋根之旅

《尋找智美更登》裏掛上臉紗的女子悄悄離去,失落的愛情如失傳破落的傳統文化;《老狗》裏藏獒被殺死,也如老人的不育兒子一樣無法傳承。到了《塔洛》,塔洛被騙掉感情與家財,一無所有,連引以自豪的記憶力也失去。「電影用黑白色,就是考慮到塔洛這個人的世界觀很簡單,就好像他時常背誦的《毛語錄》裏那位『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張思德,是非好壞非黑即白。」

傳統與現代對抗的悲劇,在塔洛身上靜靜上演。萬瑪也說道,不論在黑白色與構圖上,也將人物放在一個邊緣的位置。塔洛的孤絕處境,既是西藏文化的象徵,也切中現代人的生活。「我希望能突出塔洛一個人的狀態。他在山上放羊,光禿禿的山,無盡荒涼,突出他的孤獨感。另一方面,也透過鏡子表現他與女孩的關係─都是虛幻的鏡像、不確定的關係,儘管塔洛覺得很真實。」

身份的迷失

離鄉久了,遊子總思念故鄉。在現代化與政治高壓下,身為作家與導演,萬瑪也只能在作品中,尋找身份認同。「身份這個主題在藏區是比較有趣的話題。好像塔洛知道自己是誰,別人也知道他是誰,但其他人向他強調身份的重要性(申請身份證),於是他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最後迷失。我除了希望探討個體的狀態,更想探討當下許多藏族人的狀態──他們身份的迷失與思考。」塔洛剪掉辮子,剪掉身體最大的象徵。「他接觸到很多東西,同時也失去了很多東西。在追求身份與名字的同時,也付上了代價─失了象徵自己的辮子。」

西藏的文化根源落在草原上,與自然及傳統深深連結着。現代化與城市化剝離他們與生活根基,成為無根無歷史的人。一直以鏡頭遙看這片土地的萬瑪,不禁說到:「現代化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但同時讓速度變快了,很多事物也在流失。」

《尋找智美更登》裏尋找「智美更登」的導演,發現已無人懂得演出這個藏族神話,演出的道具與服飾都掛在牆上,沾滿塵埃,猶如博物館裏的展品。「我曾經想過拍攝一部紀錄片,記下即將失去的東西。而《尋找智美更登》的意義就在於,當你真正開始尋找時,卻發現已面臨消失。」

如果我們形容《尋找智美更登》是精神上的尋根,那《塔洛》便是揭示了已然失落的尋找過程。「這跟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尋根文學相呼應的。我們都在尋找文化,和故鄉的根。但最終只有荒誕的景象。這在西藏的景觀中是尤其明顯的。變化愈快,荒誕感愈強。」

《五彩神箭》拍攝現場
《五彩神箭》拍攝現場

西藏電影

西藏電影一直沒有獨立的電影廠,以致沒有自身的電影傳統。過去的「西藏電影」,也只是外國以西藏作主題拍攝的 作品,而不是由西藏人拍攝的真正意義下的西藏電影,直至萬瑪才旦開創了西藏電影的傳 統。中國亦有拍攝西藏敏感議題的作品,好像朱日坤拍攝西藏作家唯色的紀錄片《檔案》, 去年(編按:2015年)於香港西藏電影及文化節放映。


(原文刊於2016年2月20日 《明周》)

PROFILE

萬瑪才旦(1969-2023),出生在青海貴德縣,曾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學習攝影,2002年拍首部DV短片《靜靜的嘛呢石》 已經初露頭角,2004年入選 Discovery新銳導演計劃,拍攝紀錄片《最後的防雹師》, 2006年完成第一部劇情片, 把《靜靜的嘛呢石》拍成喇嘛父子的故事,在金雞獎選為最佳導演處女作,同時獲得溫哥華、釜山和香港各 地電影節的嘉許。陸續完成 《尋找智美更登》、《老狗》、 《五彩神箭》等作。

其執導的《塔洛》(2015年),是第一部藏語的黑白電影,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競賽片,並獲金馬獎頒發最佳改編劇本獎。接著由王家衛監製的劇情片《撞死了一隻羊》(2018年)再度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競賽,並奪得最佳劇本獎。改編自其個人同名小說的《氣球》(2019年),也繼續入圍國際多個影展。

萬瑪才旦在國際影壇備受期待,其死訊傳來,令電影界震驚。據悉,其最新作《陌生人》剛完成拍攝。

徐子豪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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