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許鞍華正式開拍改編張愛玲成名作的電影《第一爐香》,無論文學界或影迷都相當期待,一位是中國近代曠世才女,一位是威尼斯影展首位獲金獅終身成就獎華人女導演,來到第三度改編,會有哪些驚喜。隨着選角公布,電影正式上映,其中最大的爭議評論,定必落在改編與原著的差異。
與許鞍華約在高先電影院訪問,隔壁三號院放映着的正是《第一爐香》。記者正欲由閱讀原著循序漸進問起,許鞍華聞言即表示受訪已被問過太多次,不如問其他問題先。接着她直接反問:「你有冇睇套戲?你覺得點呀?如果你看一套戲,知道它是文學名著改編呢,你覺得它應不應該忠於原著呢?」作為改編,當然沒有一套固定標準來判斷應該與不應該,只有把電影獨立來看,是好或不好的作品。許鞍華便坦言:「我覺得可能《第一爐香》的改編問題,主要是有少少太過忠於原著。」
完全忠於原著是不可能
改編張愛玲之難,尤其在張氏擅長以文字刻劃人物的心理感情變化,鋪張時代的繁華與頹唐,最是荒涼。許鞍華愛讀張愛玲的小說,亦先後改編過《傾城之戀》及《半生緣》,自然深有體會。至於《第一爐香》,她對原著相當熟悉,亦憶說:「我們那批導演,話想拍都想了幾廿年,常常想哪個演員做,」曾想像陳沖飾演姑媽,又想周迅演葛薇龍,許鞍華解釋:「當時不是計劃拍,而是casting好玩,想想誰做哪個角色會過癮。」然而,這次電影選角卻惹來不少批評,尤其讀者或觀眾都急着搬出原著來逐字逐句對照,例如兩位主演不符合張愛玲筆下「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的葛薇龍與「連嘴唇都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的喬琪喬。
至於故事情節上,許鞍華邀來著名作家王安憶擔任編劇,增加不少情節,如想像兩位主角婚後的生活,也有細微的改動,譬如原著中喬琪怕蛇,轉到大銀幕上的他卻為所養的一條蛇與父親爭執,許鞍華明言太多改動,難以逐一解釋,「冇喎,那條蛇是給出一個背景,喬琪和父親有場對戲,讓他表示有多慘。我承認那場戲不是特別好,可以subtle少少。」
許鞍華不諱言這套戲最難克服的問題,正正在於原著是「一部好出名的小說」,又補充:「而且是短篇,人人都可以很容易讀完再入去看(電影)。」她瞇着雙眼堆出笑容,續道:「觀眾一看,發現電影有些跟原著,一開始十幾分鐘幾乎跟足,雖然都不完全跟足,例如司徒協很早就出場,後來有些又不跟,當觀眾一味以為依照原著劇情發展,便會變成『呀,唔係咁呀?』意思不是exactly一樣,就成個人彈起喇。」於是,經過長久的討論、海量影評,她得出一個結論:「如果真要改編呢,一是完全忠於原著,一個字都不改,which is impossible,好多段落沒有辦法忠於原著去拍,因為是文字的事。但如果不忠於原著呢,就要更加不忠於原著囉。」
談論文學改編,無獨有偶,《第一爐香》上映同期碰巧遇上另一套文學改編電影——由濱口龍介執導、改編自村上春樹作品的《Drive My Car》。同樣是短篇小說,後者幾乎改頭換面,作出大篇幅增潤改動,變成長達三小時的電影。許鞍華不介意與之相提並論,回應道:「如果是改編呢,就可能要改編得再犀利啲,我覺得就會好,不知有沒有辦法可以改得不似原著,像《Drive My Car》那樣。」她語氣平和,也坦承道:「可能我都沒有這個水準做這件事,可以將自己的看法,和張愛玲的並駕齊驅。」
不感動、卻感同身受的愛情
關於電影改編的爭議一浪接一浪,許鞍華自然心中有數,除了忠於原著和選角問題,第三就是故事的主題——《第一爐香》究竟是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無論是中國大陸或香港的觀眾和張迷,不少人都認為張愛玲道破女性的墮落沉淪,來到電影卻變成一齣愛情故事。身兼讀者和導演,許鞍華對此並不同意:「我想了很久,我不同意它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她認為,張愛玲不是完全寫一個愛情故事,但亦非憑空描寫人性墮落,依據的正是通過愛情故事來表達。「當然她寫物質虛榮那些,我們沒描寫太多,但其實原著都不多,去party,着靚衫,都沒有很多情節是因為物質而墮落。所以說張愛玲的小說是較好的故事,因為她不是講愛情呢,我就不同意囉!」說畢,她噗嗤一笑,恍似樂於堅持己見。
「因為張愛玲講愛情的那部分,我自己覺得是非常之到肉。」許鞍華續說。
來自上海的女學生葛薇龍來到香港,嚐到奢靡的上流社會生活,亦為嫁喬琪喬而甘願出賣肉體與靈魂,墮落至此,許鞍華把這一份愛情放回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世俗,「就講一個人賣身去養條仔,她(薇龍)明白清楚地走入去,現在經過這麼多年比較接受到,但以前一個女人去賣淫,多數都說是迫良為娼。第二呢,就是她竟然明知個男人不愛她,還要嫁給他,用這個方法去養他,這個是四十年代其他人不敢觸及的事來的,當時覺得是特別的心態,現在反而別人覺得比較易接受,我自己覺得是張愛玲寫得好的地方。」
故事中姑媽的愛情也是另一種沉淪,尤其後段薇龍在華廳處處瞥見姑媽梁太的舊日身影,就如步其後塵。許鞍華認為姑媽的愛情,就是薇龍的一半,「她(姑媽)可能是沒撞到喜歡的人,工於心計,去嫁給一個人,等他死,沒有薇龍如此special,或者冇咁蠢囉!薇龍擘大眼去接受宰割,做些明明違反人性的事,姑媽就運用手段。」細數她們這些價值觀,許鞍華都擰頭不認同,笑道:「一般人都不會認同啦!張愛玲係話俾你聽,人性係有呢啲嘢。有些人是這樣,如果角色可以令你信服,那你便明白多點,別人與你是不同的。」
她坦言,不一定所寫、所拍的都是認同和感動的,「現在的問題是,《第一爐香》係一個好唔令人感動嘅故仔,但張愛玲都有辦法寫到你感同身受。即係話,薇龍咁蠢,咁墮落,都可以令你覺得痛苦,我覺得這就是張愛玲厲害的地方。」她指,太少電影針對這些人性的陰暗,「人人都要拍一啲好勵志的故仔,包括我自己,哈哈!好勤力、好幫人那種(電影)。咁人性唔係咁㗎嘛,人性係好多好多方面㗎嘛!好多好隱晦的事,自己都不知道。」
「我覺得文藝作品,其實要開拓人的understanding,多點去拍一些好多人遭遇不到的事物。咁睇咗,你或者唔感動,但你會警惕,或者明白多啲,我覺得係最緊要囉。」張愛玲於《惘然記》就寫過文藝的功用之一,是「讓我們能接近否則無法接近的人。」如今看來,這點或許便是許鞍華與張愛玲在文藝觀的相通之處。但要寫人性的陰暗,許鞍華也自言:「老實講,我就真係唔係好擅長囉。因為我真係太過正經,個人太正規,即是⋯⋯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電影工作者,或者藝術工作者,應該去觸及多啲,做得好都會好睇。」
不是盲目崇拜的張迷
既然是三度改編張愛玲,訪問自然離不開這位傳奇作家,但對於「張迷」的稱號,或是由「張迷」角度出發的提問,看來許鞍華都相當無奈,直言:「要忍受囉。」她忍不住大笑,反問:「因為如果有個問題你要答一百次,你悶唔悶吖?」
「對於讀者對張愛玲的看法,有少少誇張。」她不諱言是一種神化,讀者常常混淆張愛玲的個人歷史和故事作品,考據做到千奇百怪,甚至變得很神聖。大概這點也是「原著黨」對電影的期望落差和批評。許鞍華如此直白道:「我覺得《第一爐香》其實就是一套電影咋嘛。你睇套電影,睇到故仔好,咪覺得好睇,唔好睇咪唔好睇。你睇好似要去聖堂咁,張愛玲小說係點,你一定會fall short㗎,一定會get唔到套戲。」讀文學亦然,她指以平常心讀張愛玲,便會覺得好;倘若當聖經去讀,反而體會不到小說主題和技巧,「你只是慕名去看,擺咗佢(張愛玲)上神枱,我覺得對任何人都冇好處,包括張愛玲。」
「如果你說我是張迷,我是很喜歡她的作品,但我不是盲目崇拜,不是講句唔好都唔得的那種張迷。」那麼即是哪一種「張迷」?許鞍華眉頭一皺,笑言:「正常嘅張迷囉!喜歡讀她的作品,不是die hard,不是極端。」
「我覺得文學應該是欣賞,而不是拿來崇拜囉。電影都是。當人開始崇拜,就不理性。」那麼獲奬無數的許導,會否也感到被崇拜?她聞言稍頓,笑着回應:「我希望冇啦,冇咁犀利嘅。」
「因為我做咗好多年,一個人都係得幾幅被啫。」在訪問中,她既大方回應多個對電影的批評和問題,也直言自己今次改編可能不夠水準,不擅長捕捉某種人性陰暗。執導逾四十載,她表示:「咁你拍咗咁多年,好喇,你走去改變作風,唔同,人哋又話你好唔同,你學返以前咁,佢又話你重複。佢成日期望你好過以前,你點得咁容易好過以前?所以你做得耐,就乞人憎㗎喇!哈哈!呢個係規律嚟㗎,我明白囉。如果我想繼續拍,我要知道呢個負面嘅因素,然後繼續拍囉。」
正如她的紀錄片取題「好好拍電影」,許鞍華表示,如果想拍下去便要想辦法克服這等負面因素和影響。至於今次,她坦言是克服到完成拍攝,雖然接續的反應令她驚訝,但不至於沮喪。「因為套戲可以拍得,放得到,已經好開心。」追問有哪些無法放映的因由,她欲言又止,「總之就是拍得到,最後放得到出嚟,已經係好開心嘅事。另外,出到嚟雖然被人鬧,但係可以openly大家傾,仲有人俾個platform我話其實想點想點,又已經好好。我覺得啲嘢都係positive,不一定被人讚先係positive囉。」她坦然面對各式影評討論,無論好壞與否,總比口徑一致好,「不是一定要法定或權威性的答覆,但有得討論,仲有呢個空間討論就得㗎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