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密密麻麻的工廈之中，有一個名為「轉轉貢」（Juen Juen Gung）的山洞，由「微塵飛飛飛呀飛有限公司」經營，最近開放參觀。探洞者會先得到一組數字，破解大門密碼，方能進入山洞，令人想起近年流行的「密室逃脫」室內遊戲。門後名副其實，別有洞天，洞內幽暗，路徑曲折，建議訪客還是先打開電筒，小心撞到。
洞穴是人類最早的避難所，而原始人在石壁上留下的繪畫，則是最古老的藝術，可追溯至四萬年前。九十後藝術家陳飛飛（Vaevae），在香港這座石屎森林裏開天闢地，歷時兩年，一手一腳建造山洞，是她最私密、珍重的療傷之地。
瘋狂世界 真作假時假亦真
「我叫陳飛飛，陳（塵）就是dust，dust就是塵，所以叫微塵飛飛。」Vaevae是周星馳超級影迷，深受其無厘頭精神影響，所以特意把工作室名稱改為「微塵飛飛飛呀飛有限公司」，她興致勃勃地笑說：「很期待一些在很正經的場合，很正經的人來讀一下這個名字！」眼前的Vaevae，雲淡風輕地介紹她的山洞藝術空間「轉轉貢」，誰能想像她要用多大氣力，才能用雙手鑿一個山洞出來，又花了多大勇氣，才能輾轉踢開洞口，打開心房，走出山洞？
「其實成個山洞是一個療癒的過程。」她盡量以平和的語氣，講述所經歷的創傷與創作源起。時間回到去二○一八年末，「我爸爸突然之間過身了，很不知所措。」摰親突然離世，她來不及也不懂得如何消化噩耗，日子一天天過去，悲痛悄然無聲地與日俱增。「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開始了社會運動。不單是個人或自己的創傷，而是整個香港的traumatic experience。」
家庭和社會的雙重打擊，把她推進了深淵之中，「作為一個香港人、香港的創作者、藝術家，在香港這個地方，感到很無助，甚至無助到一個更差的地步，是有點感到shameful。」陷於低谷中的她，滿腦子都是負面想法，「自責、shameful、搵窿瓹，咩都有。」
怎料低處未算低。二○二○年，一場漫長的世紀大疫症拉開序幕，全個世界都進入瘋狂狀態，她看着新聞，「每一天都好像不知道在看什麼，沒有什麼是真實的，好像什麼都信不過。」她清楚記得那時的精神狀態，一心只想躲起來，「學中國人話齋：『搵窿瓹，冇眼睇』。」她甚至忽發奇想：「不如掘個窿俾自己瓹入去，好像一隻鴕鳥那樣，當沒事發生過，睇不到就算，在我自己的山窿裏面生活。」
跟世事相比，「掘個窿俾自己瓹入去」，反倒更合乎人之常情，「我直頭覺得這樣才比較真實，我不可以再由外界尋求真相，或者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沒辦法，無奈地，只能向內入，go inward。」彷彿喚醒了人類原始的求生本能一樣，她腦海中清晰響起了躲進山洞的信念，並坐言起行。
她租下一個工廈單位，躲進去埋首苦幹。房間裏堆滿了一塊塊大型發泡膠，她就像從前創作雕塑、陶器一樣，一步一步塑造洞穴的輪廓，累了便打坐、靜修，人就靜下來了，「整個process是healing process，你可以專注在眼前。」她說，建造過程十分辛苦，但是實在，「我就是透過挖這個洞，來找回真實感。」
久而久之，山洞大致成形；隨着她躲在洞裏的時間愈來愈長，她漸漸意識到，自己儼然墮進了死胡同中。她又慌了：「死啦，其實我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做這麼多事情？時間，金錢，心機，力……」她忽然想不通千辛萬苦挖洞的意義何在，加上長期封閉自己處於幽暗中，她覺得到自己像滿了黴菌一樣，被黑暗反噬……
幽暗之中，曙光何在？Vaevae賣一賣關子說：「Mr Tiger出現了。」
Mr Tiger精神
Vaevae口中的Mr Tiger，其實是胡文虎，虎標萬金油創辦人之一，香港虎豹別墅的建造者。虎豹別墅位於香港大坑，建於一九三五年，毗鄰的萬金油花園落成後，便開放給公眾參觀，是幾代港人的美好回憶，可惜這座傳奇建築羣早已面目全非。Vaevae無緣參觀，她也是在美國留學時，和朋友談起香港的特色建築，才知虎豹別墅早已名揚海外，「是我離開了香港才令到我知道，原來有些地方我錯過了，我從來沒有去過。」自此她便迷上了虎豹別墅，除了從書籍、舊照片想像其昔日光輝，也曾特意去新加坡的虎豹公園參觀，她形容光是坐在花園一天欣賞建築，也叫她感到心滿意足。
說回她作繭自縛，在洞裏感到迷失、恐懼那段時期，虎豹別墅活化項目「虎豹樂圃」重新開放給公眾參觀，給了她非跨出洞穴不可的理由。
她記得一小時的導賞團結束後，她雙腳彷彿挪不開般，不願離開，像有一種力量深深吸引着她；意猶未盡，她又在書海裏沉醉於虎豹別墅的奇幻世界。奇妙的事發生了，「我揭又揭、揭了又揭，揭到這一頁，我就嚇壞了，原來它以前有個山洞的！」從書中罕見的照片可見，虎豹別墅原有山洞和她所造的山洞，儘管一白一黑，顏色不同，風格、結構卻十分相似，她大吃一驚，驚到毛管戙。再揭下去，看到胡文虎生平那頁，她又再大受震驚，驚得連手中的書也拋開，「他去世那天，是九月四號，是我出生那日；他去世那年，是我爸爸出生那年！」
連串冥冥中的巧合，一下子敲醒了她，「我立刻有一個感覺，覺得我明白為什麼要做這個山洞，我明白我要做什麼了。」她詳細地解釋虎豹別墅對她的啟示，她說胡文虎是一個熱心公益的超級慈善家，其建造萬金油花園的主因之一，是當時上世紀三十年代，香港平民休憩設施匱乏，「他很想為華人出一分力，造一個屬於華人的公園。」胡文虎超越時代的慈善家、藝術家精神，深深打動了她，「覺得他很厲害，不單止做生意叻，他有這個資源和力，spiritually（精神上）也好physically（體力上）也好，真的親身地做了這件事。我有點覺得我有一個mission（任務）去保存或者去spread out（發揚）這種spirit（精神），所以就產生了這個作品出來。」
她想通了，原來建造山洞的真正意義，並不是給自己躲起來逃避現實世界，而是開放山洞給人們進入，正如當初胡文虎打開萬金油花園大門給公眾遊玩一樣。
不過她也承認，畢竟山洞是她非常私密、個人的創作，難以一下子就準備好敞開大門，「我用了另外一年時間製作影片，構思故事和拍攝；接着設計網頁、建立預約系統……」名為《She Told Me to Head to The Sea》的開幕展覽包含多個陶瓷雕塑、裝置和同名短片，生動、形象化地展示了一隻受傷的「小老虎」從鬧市逃進山洞休養，被困洞裏，最終自救，逃出生的經歷。以上種種，都是為了公眾開放而準備，因為山洞是不一個打卡景點，而是她十分珍視、愛護而且私密的心靈空間。
人工洞穴 感受真實
「我也知道要有勇氣才能進來的。」她表示，每位進來的參觀者反應和感受都不盡相同，有人感受到安靜、療癒；有人感到害怕，特意找朋友作伴；有位參觀者，打開門後，卻不敢進去，直接轉身離開了……「這正是我覺得有趣的地方，就是他們可以自己思考，其實為什麼他們會害怕，或者害怕什麼，或者什麼位置最害怕。」如何面對黑暗、恐懼，正是其中一種她希望帶給觀眾的思考。「作品令你感到驚，其實也是好事來的，因為它牽動到你，然後從而令到你reflect（反省）為什麼會驚。」
而她相信這正是藝術的力量，「對於我來說，一個好的作品，是當它能帶給你感受，不論是開心、不開心、感動、驚、毛管戙、震驚、surprise也好，或者厭惡、disgusted（反感）都好，你都要有所感覺、感受，這種感覺是我覺得一個好的作品一定要有的。」當身處充斥荒謬、虛構和瘋狂的世界，到底有什麼是真實的？當科技高度介入藝術，以日新月異的技術刺激視聽感官，華麗的效果之下到底說了什麼？回想起當初「想搵窿瓹」的狀態，她渾身都是作為香港人、創作人的無力感。當時，她唯一可做的，便是靠自己雙手，建造自己容身的小小山洞，「對於我來說最真實的莫過於，當我可以用手build from scratch，而每一個角度、角落我都完全了如指掌，這個感覺是讓我感到很實在。」
從建造山洞到各種延伸創作，Vaevae走過了她高低起伏的療愈之路；由去年九月開始邀請朋友參觀山洞，到今年二月正式開放給公眾參觀，她的山洞也進入了新的階段、新的生命，成了她和觀眾之間的連繫，彼此產生共鳴，各自也有更多啟發和反思，「這件作品是很intimate（私密）、很個人，這樣做到真摯。我覺得感染力是真實的，和其他觀眾的連是真實的。」她有感而發：「現在我們有那麼多VR、元宇宙、AI的時候，我覺得反璞歸真回到最原始，一個真人的experience（體驗）遠遠勝過一個虛構的世界，我認為一個真實的世界是比一個virtual（虛構）的世界更powerful（強大）。」
生命中的無厘頭啟示
開幕展覽名稱”She Told Me to Head to The Sea”，源於很多年前她還在紐約生活的時候，某天在街上，有個女人突然衝向她，抓住她的手說”You should head to the sea”，說完便走了。Vaevae一直不明所以。
後來她在紐約患上嚴重濕疹，不得不回港休養，不久，父親就倏然離世，接下來的就是社會運動、疫情……Vaevae被逼一直留在香港，這段困惑的日子，促成了她的山洞創作。她想起紐約沒有海，只有河，因為回到香港、困在香港，才造就了「轉轉貢」這件作品，「 我記得這個女人說的話，你去到海邊就好了，你去吧。」
她漸漸感受到生命的趣味、神奇之處，「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但之後你再看，再連線，你會看到一個一個的點，原來這樣是合理的，有些無厘頭的感覺，但這才是精髓。」那個莫名其妙地叮囑她去海邊的紐約女人如是，跟胡文虎之間的微妙緣份亦然，還有自小到大受到涮浸淫在周星馳電影世界也一樣，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了她想像、創作的「燃料」，「所以也很感恩，有這個空間，有這個時間，還有這個能力，去讓我做到這件事。」
現在，隨着山洞開放，她也覺得山洞有了自己的生命。
PROFILE:
陳飛飛，香港藝術家，生於一九九○年，畢業於紐約Parsons The New School for Design，主修Fine Arts。「轉轉貢」是其歷時三年建構山洞藝術空間，開幕展覽為《She Told Me to Head to The S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