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天地之所分壤樹穀也,戈矛之所發也,刀鎩之所起也,能者有餘,拙者不足。」—《中山經》
《山海經》將務農(樹穀)與劃疆(分壤)並列,繼而述及戰爭(戈矛刀鎩)與貧富不均(能拙之別),筆法同耶魯政治學教授斯科特(James Scott)近作《反穀》(Against The Grain)要旨不謀而合:古代以農立國的歷史,就是暴力與奴役的歷史。
一切從新石器時代「廣譜革命」開始。零星定居初現於公元前一萬二千年,當時世界絕大部分人類均以狩獵採集漁獲為生,遊居不定,後來新仙女木期發生氣候變化,嚴寒導致大型獵物數量銳減,人類不得已轉而開發低能量食物來源,包括栽培植物。公元前八千年起,穀物陸續冒起,隨之出現永住城鎮,再過幾千年,美索不達米亞第一批農業國家誕生。
傳統史觀將以上歷史歸納為「文明進程」:人類厭倦居無定所,棄懶閒守株而勤懇躬耕,「從家族到親族到部族到人民再到國家」(凱撒語),城迹、工藝、文字、律法盡顯國家文化遺澤,智人由黑暗走向光明—可惜每一環都值得商榷。
《反穀》以美索不達米亞為例指出,農耕畜牧不及狩獵採集,安頓更可能是一場錯誤。對比古代遊民覓食於多重生態網(海洋、濕地、森林、草原、旱地),食物來源豐富多樣,農耕市民基於飲食習慣單調,易患缺鐵性貧血和佝僂症一類營養不良疾病,身高亦普遍矮於狩獵採集者。此外,新石器時代晚期農耕畜牧的定居生活造就一個個「多物種重置營地」,人口與豬牛雞羊等動物史無前例密集聚居,病原體跨物種交叉感染之下,史上第一波大流行疫症於焉爆發。幾乎所有大殺傷力「密度制約傳染病」(譬如天花、霍亂、麻疹、水痘、流感)都起源於近一萬年內,並可歸因於城市化及農牧化的發軔—流行病即是文明病。
在勞力效率與生活質素方面,定居農業均遠遜狩獵採集,考古學家稱之為「被槍指頭」的無奈抉擇。維生經已如此艱難,農業文明竟然還能衍生出國家組織,幾千年內稱霸世界,絕非如凱撒所講理所當然,甚至可謂奇蹟。斯科特認為,國家之所以能成形,穀物角色至為關鍵。最早期的農業文明盡皆以穀立國,一般依賴小麥、大麥,中國以小米、水稻為主,印加國則多採收粟米。穀物地上熟成,而且一次性收割,按顆粒計算,方便國家稅吏評估、徵收及分配,具備實物稅基礎,為其他栽培植物所不能取代,輔以水路輸送資源人手,「糧食/人力模組」運作順暢,國家機器始能維持,疆域因而幾乎不出穀物線外。
早期國家最重要的資源就是勞動力。鑑於農民自己不會生產盈餘以供精英階層享用,國家必須想方設法聚攏及控制人手:古時戰爭旨在獵奴搶掠,殖民拓土相對次要;而興建城牆一方面出於防禦外敵,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防範國民不堪奴役逃逸,萬里長城即是一例。奴役制度雖非國家首創,國家顯然將其發揚光大。「前希臘的世界從深層意義上講是一個沒有自由人的世界。」據估計,雅典城邦的奴隸約佔總人口三分二之多,奧古斯都時代的羅馬比率接近三分一,晚近至十九世紀初,全世界更是有四分三人口生活於「奴役狀態」之中。
班雅明的名言:「無一塊文明的豐碑不同時是一份暴行的實錄。」國家縱然野蠻,不也留下許多文化遺產?斯科特則提醒,從人民角度出發,文明產物不是與其無涉就是壓迫手段。譬如楔形文字發源於清點登記,同稅賦和勞役直接掛鈎,故此美索不達米亞村落往往抵制書寫技術;而在所謂「希臘黑暗時代」,文字隨邁錫尼文明覆滅而停用,同時民間興起口頭傳誦的荷馬史詩,相比僅為少數識字精英而設的寫作,口述詩歌顯然是更平等的藝術形式。「野蠻人」未必野蠻,帝力弗及之處,甚至有自己的「黃金時代」。
據斯科特理解,古時國家體質脆弱,偶見一夜解體,或肇因居民避疫逃荒所致,亦不過是政治秩序去中心化,未必如想像般悲劇,就人民生活質素而論,國家「崩潰」甚至值得慶賀:「我們有堅實的理由推崇這種『空轉』時期,它常代表民眾為爭取自由而掙脫束縛,也代表人類福祉的改善。」在國家暴力愈發恣肆的今日,做一個野蠻人可能更幸福。
《反穀》
作者:詹姆斯.斯科特
譯者:翁德明
出版:麥田
售價:$150
作者簡介
陳國榮,半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