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變遷,豈止做人艱難,當鬼怪也不易。從前文明初啟,不同地緣的族羣仗賴漁農等自然產業,並以萬千臆想衍生各式信仰與傳說,表達對天地的敬畏;當代科技發達,社會秩序和權力更替,妖魔鬼神逐漸祛魅,需另覓傳承新途。
「 如填詞人林夕所言:鬼故事的存在,是香港珍貴之處。」雙人團隊「豚肉窩貼」創作《香港鬼怪百物語》計劃就不為迷信,「 願以本土奇聞紀錄來拋磚引玉,鼓勵大眾一起重尋集體記憶和歷史,再連結有形或無形世界。」
冥冥的巧合孕育奇想
人世間的事情,既可循常理來解釋,亦可用想像去演繹。
舉例說,香港藝術中心(動漫基地)呼應四至五月舉行,與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主辦、日本駐香港總領事館合辦的《妖怪大行進》巡迴展,同期跟香港藝術團體「豚肉窩貼」策劃了另一個《香港鬼怪百物語》專題展覽,並於五月初舉辦一場講座,請來兩位成員Cathy和Nicky暢談從民間收集都市靈異傳說,再設計一系列以香港鬼怪為題的「食玩 しょくかん」貼紙,到機緣集結成書籍《香港鬼怪百物語》的歷程。
惟事有湊巧,講座當日清早卻風雲變色,天文台發出紅色暴雨警告,並預告午後或將升級黑雨,主辦方只好通知各界節目改期。誰料Email發出後,凌厲雨勢竟漸見放緩甚至放晴。等到兩周後,Cathy、Nicky及嘉賓講者跨媒介文化人紀陶等終於相聚,無不驚歎:有冇咁邪?「冥冥中的日常巧合,恰是鬼怪文化的養分之一。」為《香港鬼怪百物語》專責搜集素材和編寫文稿的Cathy,歷年處理大量都市怪談時留意到一個現象,「譬如面對驟變難測的天氣,現今因氣象檢測儀器精準,教育和知識水平普遍較高,我們這代人多會理性地歸因全球暖化等因素,關心起環保與生態等問題。換轉舊時代,上幾代人較常順應四時起居作息或安排習俗,則容易感性地將天時變動扣連旦夕禍福,加諸各種個人聯想或以訛傳訛,不期然發酵出很多似是而非的傳聞。」像書中提到「藍田水妖大戰水龍」、「秀茂坪地藏王救災」和「泥母子」等異象,就跟香港史上多次嚴重雨災和山泥傾瀉等事故,息息相關。
這番觀察和分享,多少點明怪談基底的特性—談神論鬼不單純是八卦戲言,更是一種結合真實與想像的民族學,承載了同一土地的羣族所奉行的風俗民情與歷史記憶;有關文化圖騰與意象,又隱喻縈繞不去的社會觀念、道德或禁忌,隨不同時空及環境影響,亦有不同程度的流傳、制約或演化。當我們認真追溯奇談異說的來源,亦是在尋問着生死循環、文明脈絡、身份認同,以至國族經驗與創傷等母題(motif),絕對有其哲思與意義。
從受眾走向創作之途
「我和Cathy只是大學同學和廣告出身,自問能力和視野未必宏大如專業學者,但出於對鬼怪文化的好奇心和求知慾,我們都想善用藝術手法和文字紀錄,跟志同道合的香港人重新發掘被遺忘卻珍貴的本土往事。」主力繪畫「百怪圖」的Nicky,無意考究妖魔鬼怪的真偽性,只想專注探索怪談的人文美學。「接觸契機,始於童年愛看的日本動畫《仙魔大戰》,神怪的故事和人物造型,引起我搜集周邊產品的興趣,隨零食附贈的食玩貼紙更是心頭好。」
沿此基礎,Nicky陸續再認識更多:如日本漫畫大師水木茂原創的經典《鬼太郎》漫畫系列,借妖怪冒險對照現世亂象;「靈異文學」鼻祖小泉八雲從歐洲移居日本,搜索鄉野奇談編撰《怪談》等文學名著,記載庶民生活軼趣和生存困惑,築成東西神秘學的交流橋樑;鳥山石燕繪製「百鬼夜行」繪卷,以詭異瑰麗的畫風具像化妖怪形象,啟發後人視野。
「我們常討論各類鬼怪知識。」Cathy表示,雙方不但欣賞眾作品豐富的文學性和美藝感,「更從創作人傾盡一生時間,將繁瑣複雜的民間傳說,整理成有系統及可供傳閱的文藝作品,領悟靈異故事跟在地民生之間的微妙連繫,並反思——我們活在香港,又對這片土地的傳統和民俗歷史,認知多少?就本身所長,又能多為她做點甚麼?」共同的心靈感召,又遇二○一九年後時局變化和疫情衝擊,兩人決心把握時間,踏出第一步創立「豚肉窩貼」團隊。「雖然計劃的靈應啟迪自日本妖怪文化,但因『妖』的概念有別香港人較熟悉的『鬼』故事,所以主題調整成『香港鬼怪』而非『香港妖怪』。」Nicky又跟Cathy共識,以食玩貼紙為媒介,借載體成本較低、格式靈活且可愛輕巧,有利於在人際間流布的特色,試行創作實驗。
空談不如踏實互動
簡略談「妖」和「鬼」分野。亞洲地區從遠古至當代的龐大神話和信仰體系中,有非常繁多的派系分支,而日本從飛鳥和奈良時代起以神道為宗、平安時代後佛道也盛旺,人民深信萬物皆有靈,可經儀式修煉、歲月洗禮和人的意識寄生,變成「妖怪/妖物」,並有「八百萬神」風尚,神妖劃分不明顯;一八四一年才開埠的香港,則屬現代化的都會,漢化的中國民俗宗教如大乘佛教和道教為主,殖民時期亦有基督教、天主教,以至伊斯蘭教等高度發展,宗教結構多元及信仰自由,並傾向以「人」為重點,「鬼」作為生物死亡後遺留的魂魄,較為民眾理解和接受。從《香港鬼怪百物語》的定調,可見「豚肉窩貼」的細心。為使構思更理想呈現,兩人又仿效江戶時代盛行的恐怖體驗遊戲「百物語」,如舊時民眾透過怪談或漂書聚會收集怪聞,各自會從親朋和同事生活圈中查問奇談異事,又曾一度進駐炮台山富利來商場的活化計劃,短期租用一間小店舖,既以「豚肉窩貼/香港鬼怪商店」名義,嘗試配合插畫產品招徠關注及籌集創作資金,也藉由實體空間向有緣的公眾廣泛搜羅口述傳聞,試圖完成創作「一百個怪談」的目標。
「傳說九十九個故事是極限,到第一百個就會發生詭異事⋯⋯」Nicky一笑,「不過,我們無意散播恐懼。當我設計香港百怪圖,只採用少量日本浮世繪常見的幻雲或海浪等圖案元素,大體則沒有刻意模仿哪類恐怖風格,只忠於本身慣用也喜歡的筆法和色彩,創作一系列活潑又精靈的鬼怪形態。」他相信遵從己心創作,才可更好地消化和醞釀真誠的想像。像講座復辦當天,不少粉絲就熱情告之「豚肉窩貼」,他們或親友本來害怕鬼故,但因《香港鬼怪百物語》的貼紙和書籍觀感趣致,令大家放開懷抱去閱讀,得以進一步認識更多香港先民的生活處境和發展。
以往較常駐店的Cathy同感,「暫因資源考慮未能繼續做實體店,但回想那時可跟五湖四海的人親身傾談,像回到『榕樹頭講故』或街坊互通情報的好時光,份外好玩又有人情味,比宅在家單向用Instagram或Facebook發布資訊,或上論壇搵料,彌足珍貴。」尤其《香港鬼怪百物語》強調中立持平,會多角度將不同源頭得來的資訊陳列,將解讀決定權交給讀者,真實的互動最能磨練訪談和查證技巧。
別被恐懼擊殺好奇心
「我們沒受傳媒或編輯訓練,只能邊走邊學訪問或編寫。」Cathy憶述,「早期遇過一位隨機進店的中年女士,講起一單幾廿年前、香港仔碼頭有漁船捕獲美人魚,連十點半新聞報道也提及的舊聞,那時我經驗尚淺,看她語氣雲淡風輕,沒多為意。直到再找資料,發現消息不多、比對困難,回想對方的口述歷史倒詳盡仔細,卻因沒留聯絡而斷了線索,那一刻後悔莫及,也醒悟機會可遇不可求,訪談必須懂得追問和事後跟進,才能完善地還原怪談的立體度!」
Nicky補充,「口述記憶的想像不盡相同,要變成具體和貼切的畫像,確需更深度考證。例如『超高速紙紮車』該畫藍色還是黃色車身?或鬼轎夫傳說中,開頭以為四人抬轎,但畫好才知是八個,要趕時間改構圖。還有講太子站臭味怪談,怎樣用圖像表達嗅覺觀感?真是魔鬼細節,處處不能忽視。」
梳理港九、新界十八區的怪談,也令Cathy再思鬼怪形成跟時代焦慮等的關係。「港島怪談最猛最多,很多學校、戲院、醫院以至街道,常有亂葬崗等傳聞,因日軍佔領香港時期,曾發生無數虐殺慘劇,蒼生被戰禍蹂躪的悲痛,數代難以磨滅。而紅磡觀音廟仙雲顯靈庇佑逃難師生,和九龍寨城『媽媽臘腸飯』講亡母為孤女煮飯,兩者皆流露時代再艱辛,人類只要懷抱求存意志,亦能發揮超越常規的精神,悲涼中見窩心。」講座當日,有人問到新界都市傳說較少,Cathy解構因該區較後發展,更多的是鄉野怪聞,當時有新界讀者提出,曾就「西貢結界」查到有文章「分析」當代社會急於移山填海,據說連本地山神都紛紛「嚇到移民」的新傳說,搞笑之餘也叫人深思,過度追逐科技、經濟等物慾,對大自然萬物以至我們的身心,會否也默然造成深遠的遺害?
步向全球政局不明朗,A.I風行的後真相時代,人心更是惶惶,香港的傳聞方向從舊時天災戰事,轉向如城中風水傳說,像靈龜下海、心經簡林、K11 Musea蛇陣等討論,亦漸多人研究起占星、塔羅、靈擺或新紀元運動(New Age Movement)等。「鬼怪文化的未來充滿變數,但我們千萬不要被恐懼擊倒,反而可學習化恐懼為發問的動力,繼續用理智思辯,用感知看世界,慢慢自會找回自己,並守護本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