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藝術家黃國才(Kacey)製作了一間《漂流家室》。這間「家室」極為狹小,僅四呎乘四呎,但有如一般家居,設有鐵閘、窗台、冷氣機等,特別的是,它建在由膠桶和車呔紮成的浮筏上。其後,黃國才身穿白色船長制服,在西九文化區海濱,成功登上住宅,由拖船拉出外海,在維港漂泊流離。
十多年後,《漂流家室》回到西九,整間水上住宅裝置、出海錄像,以及船長制服,都在M+的香港視覺文化展覽《香港:此地彼方》中展出。然而,創作者早在七月漂洋過海,定居台灣,並決意不再回港。「我自問,對我來說,什麼最重要?我發現,最重要的是100%的藝術表達自由。哪裏有,我就去哪裏。」但黃國才的藝術和香港不可分割,「就算我去到另一個地方,我都是個香港藝術家。」
諸多制肘致M+搔不着癢處
雖然黃國才在台灣,無緣親身到訪M+,但透過太太協助視像通話,得以隔空視察作品的展出情況,並參觀了這座新落成的博物館。《漂流家室》擺在展覽頭段,是觀眾初進展覽見到的首份立體作品,旁邊牆身掛放了一系列關於越南船民的畫作,除了作品直指的房屋空間議題,也呈現了香港人口的漂流浮動。
「香港一直有移居遷徙的移民傳統,過往較多是經濟原因,當代人看會馬上想起政治原因,多於經濟原因,從這個角度看,它頗適合作為一個receiving piece,在大門迎接大家看香港故事。」他滿意作品的鋪陳展示,更着太太把手機放在「漂流家室」鐵閘旁的土地公神主牌上,笑稱自己「在M+升上神枱」。
「從藝術創作者的角度,當然想被(M+)收藏,是種名譽來的。」黃國才不否認,M+空間寬闊優秀,擺設和展示方法能夠與國際博物館看齊,比其他香港現有的博物館更高一班。「但優秀的藝術館不是有硬件、空間大就成功,必須要有前瞻、批判和獨特的角度去講它的故事。如果你因為法律問題或政治原因,導致產生某些盲點,就會遇上『搔不着癢處』的情況。」他總結開幕展覽觀後感,「如果你要求唔高,OK啦,但識少少嘢,就會覺得唔中。」
他批評,M+為免觸犯法規,策展左閃右避;購置藏品,但卻因怕敏感而把它埋藏在倉庫深處;社會運動成為忌諱,逃避保存或描繪社運期間生產的視覺藝術之責任。「有這麼多制肘拖後腳,有那麼多盲點,怎樣可能做到一間正常的藝術館呢?」但他嘗試積極看,「M+能發揮的空間還有很多,把批判政治和社會現實抽走,在其他範疇如設計、美學、視覺文化尚有很多東西可供探索。」
曾多次向M+進諫,想過以自身參與讓M+往好發展,黃國才難掩失望,「我覺得很欷歔,它其實有機會變得更好,但歷史過程就是這樣,不可能回頭,錯過了機會就一直錯下去。」
創作不能妥協
M+館藏中,共有38件黃國才作品,來自他早年的《游離都市》及《漂流家室》兩大系列,關於城市空間與居住環境,沒有一件是他近十年專注創作的政治藝術。
二○一一年,艾未未被中國政府拘留軟禁,黃國才策劃《愛未來》,聯同逾五十位香港藝術家抗議,要求釋放艾未未,這成為了他創作的轉捩點。「那時我正式覺醒了,將藝術和政治議題直接結合,不用相對抽象的手法呈現,而是有明顯的政治訴求,我不覺得這是忌諱來說。」 自此,他以藝術家身份遊走示威現場,經常創作行為藝術回應政治,或在街頭自我「綁架」, 或裝扮成公安遊行,百無禁忌,「 以前從來都沒有恐懼,不會好似現時這樣。」
觀察近幾年社會變化, 他深明, 那段「純真歲月」已經逝去,現在香港不能再展示旗幟鮮明的政治藝術,未來更有可能過去的政治參與,連他非關政治的作品也全遭杯葛,因而他思考去留。他預視到,若果自己繼續留在香港,將會自我調適,公開展示的作品定必「和諧化」,「但深層我知係唔到肉的,做完一大堆嘢,唉,都會長嘆一聲。我唔想係咁,咁就唔係100%嘅藝術表達自由。」「100%的藝術表達自由,這很重要,不能妥協,一旦妥協就不再是自己。」
於是,五十一歲的黃國才,離開生活創作多年的香港,移居台灣,結束隔離後,才藉着在社交媒體發布一段《We’ll Meet Again》的音樂影片,公布他「自我流放」的消息。他憶述,步出當地機場,乘上隔離的士之一剎,令他想起史學家余英時一九五○年過經羅湖橋從深圳到港一樣是心情激動。
雖然黃國才決意離港,自知「香港藝術家」身份是他,因此會繼續在海外講述香港故事。「自由不是錢,不可以放在銀行,我要盡用這個自由。」
他堅決說道,「我將藝術工作室移到相對安全的台灣,然後在這裏繼續運作,表達我的主張,誠實地表達香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