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相約在還在裝修中的新店,室內亮起昏黃的燈,映照鋪着灰塵的紙皮石地板和牆壁。店的大門暫時只以木板圍起,入黑後的大埔道上仍偶有車輛奔馳,轟轟隆隆。一個「陣地」,正在這片頹垣敗瓦中建立起來。
這「陣地」叫黑窗里。
令人信任的圍爐空間
二○一一年,美國發起浩浩蕩蕩的佔領華爾街運動,控訴金融霸權和社會不公,同年,一群香港市民響應運動,發起「佔領中環」,在中環滙豐銀行總行集會留守,歷時近十個月,由起初聲勢浩大,到後來人丁單薄,就在中大發起反國教罷課集會的同日,「佔領中環」被清場。部分人轉戰油麻地德昌里2號3號舖,一個沒有名字,只有地址的實驗空間,成員繼續參與那幾年間的大小抗爭——聲援碼頭工人罷工、反對新界東北發展、抗議觀塘海濱橋底發展等等。後來,有朋友在鄰舖開串燒店「蘇波榮」,但因無法獨自支撐租金,於是德昌里素食合作社和「活化星期日」加入經營,引入自由定價,期間參與的人來來去去,最終「蘇波榮」由德昌里素食合作社主理。
營業了八年的「蘇波榮」,去年中正式結業,但其實各人心知這只是暫別,Yentl說:「做了八年,開始建立起一些慣性,是時候改變。」成員遂各自打工賺錢,再加網上眾籌集資,租下現址準備「東山再起」。
在談任何想法和理念之前,他們很誠實地說:「首先是我們自己很需要一個地方去聚,以前還有店舖的時候有事無事都會回店舖傾吓計,經常見面。除了我們,這幾年大家都有很大的創傷,很需要一個令人完全信任的地方『圍爐』。大家都需要見吓人,分享心中感受。」
黑窗里原本是德昌里素食合作社樓上的info shop的名字。現時黑窗里團隊約有十五人,新的空間,維持共同決策原則,樓下是素食店,食物將有定價收費,但會保留其中一款飽肚主食自由定價,也希望用食物為媒界,讓人了解世界正在發生的事,譬如外地的抗爭。閣樓是info shop,有版畫工作室,圖書閣,還有放映會、讀書會、音樂會、講座……所有能夠讓志同道同的人相聚的事情,都可能出現,「這空間醞釀不同事情發生。」Yentl說。
比起德昌里和蘇波榮,黑窗里似乎更「大眾化」,Denise笑言:「現在食飯之前要先影相,放上社會媒體,這些我們都會勉強地做。」他們希望換來的,是連結更廣闊的受眾,「新的空間會更加外向,對應的對象比以往闊,譬如我很期待有中學生來交流。」
四十歲還會「安那其」嗎?
與其說黑窗里是一個空間,不如說是一種生活方式更為貼切。其宣傳短片中如此寫道:「我們要建立一個陣地,讓相近的人得以聚首籌謀……與友伴共同生活,彼此庇護,照顧。」由十年前「佔領中環」到開店,成員奉行共同決策原則,無分老闆下屬,工作沒有明確分工,依賴團隊之間的默契和互相補位。出糧也不一定是平均分,而是按每人的需要,多除少補。所有做法都與我們所認識的「現實」很大出入。
然而,新店經濟壓力比以往大,這些信念可會動搖?Nin半開玩笑地說:「有研究指,很多自稱左翼和安那其(無政府主義者)的,過了三十歲都變回普遍上班族,但我們的成員有幾位都已經過四十歲。(眾人大笑)」隨年紀漸長,眾人面對很多「現實」問題,譬如家人年紀開始大,是否應該要有穩定的收入?是否有些責任是時候要負?但對Nin而言,由德昌里,到蘇波榮,到黑窗里,是對自己的信念負責,「蘇波榮一開始時,無人預想到會維持這麼多年。所謂信念不是來自自己,而是大家俾我哋,我們需要跟一路上遇到的人在一起。」Denise補充:「或者更重要是,我們的信念,如何能承接到這時空,這環境。」
Yentl指:「我們每一個人都很不一樣,我們各自在不同的階段都會面對人生crisis,一班人的重要性在於,有什麼事我們都會『接住』對方,或提供情感上的支援,或簡單煮餐飯,借宿一宵。我們要『一齊』,本身就是在世界上的一種反抗,是我們要創造的空間。」
Denise曾經遇過強積金經紀勸她投資,買保險,否則生活無保障,「如果要做手術點算?」云云。她回想起朋友圈中曾經有位朋友「出事」,友伴們立馬舉辦音樂會籌錢幫忙,「我見到在這圈子之中,這種事情是有可能發生的,我就不會擔心「如果有事發生點算?」而我們希望這個網絡可以擴大,可以『接住』更多人。」
「我們」作為反抗
由十年前「佔領中環」走到黑窗里,眾人一直強調「我們」,這概念很純粹,很簡單,卻很也強大。「『佔領中環』時我們總是勸別人加入我們,我們很想改變世界,但『我們』到底是什麼,彷彿只是個抽象的想像。直到有了實體空間之後,『我們』才變得有模有樣,有血有肉,有真實的交流。」
讀哲學的Nin思考了一會,接着道:「『我們』不是一個身份,不是指我們這群友伴。『我們』的意思拉闊了,不只是香港,甚至包括在世界各地爆發的抗爭。在香港,經歷完一連串社會運動之後,街頭活動冷卻下來,人們被迫回到先前的生活和工作,完成不同的職責,人們原本建立起的連結也開始鬆脫,彷彿再沒有途徑讓人維繫這些關係和連結。當大家說反抗資本主義,資本主義的核心就是疏離(separation),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無論有什麼問題,都是個人的問題,而『我們』正正是顛覆資本主義體系之中人與人的基本關係。」
他們總稱這空間為「陣地」——一個在艱難時更要堅決緊守的地方,而「我們」在一起,就是這陣地最強的武器。近年來,這樣的陣地愈來愈多,黑窗里只是地圖上的其中一點。在南涌做農夫的Brian說:「雖然大政治很絕望,但幾年愈來愈多人願意捐入罅隙,嘗試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Nin最後指:「訪問中我們講到很多正面的東西,但這些東西既來自愛,也來自憤怒和仇恨。我必須承認,每日見到的事都令人很生氣,我甚至想過很多次自殺,頂唔順,不如做和尚。如果我無遇到這班朋友,真的不知道怎算。而我知道運動後很多這類人,他們很憤怒,完全不知道怎樣做。這新的空間,嘗試為我們的憤怒和仇恨賦予一種形態(form),大家一起面對絕望,從絕望中建構起什麼,可以是一起哀傷、聊天、聚頭的空間。大家可以在一起,而不是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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