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宛延山徑來到漆咸居大宅,裏面正舉行法籍日裔畫家藤田嗣治(Léonard Tsuguharu Foujita, 1886–1968)展覽《無盡の線條》。這所有近百年歷史、屬二級歴史建築的古典大宅,是少數現存的半山早期建築。魏畫廊創辦人魏麗洋(Amanda Wei)在疫情期間租下大宅,用心翻新修復同時,將之改造為漆咸居藝術研究與交流中心,令古建築煥然一新。
令人好奇的藝術家
Amanda早在八年已經開始研究藤田嗣治,緣於一次遊歷法國蘭斯(Reims)。她參觀了當地地標蘭斯主教座堂,是僅次於巴黎聖母院的法國第二大教堂,有二十五位法國國王在此加冕。在這座歷史意義崇高的教堂,她留意到牆上貼了一張海報,被相中的亞洲面孔抓緊了目光,「我有點好奇,一個日本人怎麼會在這裏受洗呢?」她細閱海報資訊,得知領洗者藤田嗣治是來自日本的藝術家,此外,他還在蘭斯親自設計興建了一座小教堂——藤田禮拜堂(Foujita Chapel)。
藤田嗣治初到巴黎,便住在蒙帕納斯的一個小旅館及開設工作室,決心融入當地藝術圈子。Amanda說:「就連他的生活、生存方式,也都融入西方文化,不是畫完畫就結束。」他能說一口流利法文,他熱愛社交、廣交好友,結識馬蒂斯(Henri Matisse)、莫迪里安尼(Amedeo Modigliani)、畢加索(Pablo Picasso)等知名藝術家,成為巴黎畫派(The Écolede Paris)的重要成員,更是當中唯一的亞裔成員。Amanda指出:「與他年代相近的華人旅法藝術家,如常玉、林風眠都沒有融入到這個圈子。」他也很享受打扮自己,齊瀏海、圓眼鏡、大耳環成為了他的標誌,喜歡希臘風的他還常穿希臘長袍、拖鞋,一點也不怕標奇立異和旁人的目光,這對於保守、內向、內斂的亞洲人來說,藤田嗣治實屬異數。
極致的乳白色
當然,真正令藤田嗣治在人才輩出的巴黎藝壇站穩陣腳的原因,還得是靠他自成一格的高超畫技。事實上,藤田並沒有沉淪在紙醉金迷的浮華世界,對於藝術追求,他仍十分刻苦、自律。Amanda形容他十分勤奮,每天一早到羅浮宮臨摹古典名畫,練到幾乎閉着眼睛也可以畫出來,奠定一手紥實的油畫技藝。「雖然他是畫油畫,但是你也能看出他的日本基因,還是有一些日本的美學在裏面。他藝術上的成就是,通過這些臨摹掌握油畫的技巧之後,又創出自己的東西。」Amanda說的正是令他一舉成名的乳白色裸女系列。在一九二O年左右,藤田嗣治自行研發調配一種特殊的繪畫顏料「乳白色基地」,用以繪畫人的肌膚,所呈現細膩的乳白色及半透明色澤,彷彿吹彈可破,堪稱前所未見。「柔軟的皮膚、光滑的皮膚,我着手設計了具有皮膚味道的畫布,實現了皮膚本身的質感,我是第一人,我的祼體畫與別人的截然不同,這也引起了世人極大的關注。」藤田嗣治曾說。
立志成為世界級畫家的他,在一九二二年憑《寢室裏的裸女吉吉》(Nu couché à la toile de Jouy)入選秋季沙龍,震驚巴黎藝術界。Amanda嘗試形容當時的情形:「大家在一片色彩斑斕的油畫中,來到藤田的畫面前,他的畫是很沉靜的,乳白色的,非常不一樣,大家的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了。所以那個時候藤田在巴黎畫派裏顯得非常的出眾,引起了評論家、民眾的關注,一炮而紅。」他筆下的裸女吉吉,結合歐洲傳統繪畫宮女的構圖,以及日本浮世繪線條運用和畫法,東西融和得可謂出神入化。
PYT指出:「他畫的是西方的女子,但是你感覺又有東方的一些線條、氣質,還是有一點自律的感覺、含蓄的感覺。」Amanda續說:「他的油彩真的處理得非常好,非常均勻,非常平,非常薄薄一層。跟常玉的那種裸女不一樣,常玉的裸女你是可以模仿的,常玉的大腿,幾筆就能畫出來,但藤田的,你模仿不了,他技巧非常高超,可以說是獨門的技巧。」
無盡的線條由漆咸居團隊歷時兩年策劃的《無盡の線條》,是香港首次舉辦藤田嗣治作品展,涵蓋了藤田嗣治一九一四年至一九六一年的不同階段、主題的作品,分為「1914–1920早期系列」、「貓系列」、「裸女系列」、「少女系列」和「聖母系列」。所謂「無盡的線條」,除了是指藝術家獨特的繪畫技巧—他善用纖細、悠長的優美線條,也象徵他永無止境的探索、發現精神和對後世的影響力。策展團隊選擇了藤田嗣治一九二七年的鉛筆畫《側臥祼女》為展覽主視覺,PYT這樣解釋:「人體是有限、有盡的,但是你看這一件作品,會覺得它的線條好像延伸到無止境,好像看得到今生之後的永生。她(模特兒)是沉思的,是很寧靜的,是很平靜的,也好像是在尋找、思考中的。她不是在睡覺,也不是在擺甚麼姿勢,但很自然地,你會覺得她在尋找人生。這是他成名之後畫的,你看到他還有辦法畫得這麼純粹、沉澱,好像不覺得是在畫這個人,而是無盡的線條。」
在亂世 好好活下去
藤田嗣治一八八六年生於日本東京,一九六八年在瑞士蘇黎世與世長辭,享年八十歲,算是少數高壽、高產的藝術家;但是,他的一生絕非一帆風順,而是多次經歷大起大跌,憑強韌的生命力,生存下來。像他來到巴黎的翌年,即一九一四年,便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但他沒有跟其他日本藝術家一樣回國,在失去家人經濟支持下仍堅持留法,還曾加入紅十字會做志願者。為了生活,他還曾移居倫敦,在Selfridges百貨公司當裁縫,希望早日回到巴黎創作,否則他也不會在一戰結束後不久,便能重拾繪畫事業。二戰期間,藤田被逼離開法國,他回國後被海軍部派遣至南太平洋前線作軍隊畫家,這批戰爭畫成為他一生最受爭議的繪畫系列。
在日本戰敗後,藤田嗣治被指為「戰爭共犯」而受公眾批評,他留下「不是我拋棄日本,是日本拋棄我」之言離開故土,輾轉重回法國,先後入籍法國及受洗加入天主教,在異鄉和宗教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和信仰支持,餘生投身宗教繪畫。
「他對我們最大啟發就是,他的生存力很高。」PYT說,「雖然一百年後,我們沒有遇到(一戰、二戰)這樣的戰爭,但是其實疫情這三年,也好像是一個戰爭,我們仍然在慢慢recover。很多人在這樣的狀況下,精神上就可能承受不了,那我們可以從他的生存方式,發現其實即使做藝術,也是要想辦法生存下來;我們想要推廣藝術或者畫廊,也希望不是短暫的,多多少少都可以給下一代一些影響。」「我們從藤田他的人生當中,發現他不只是一個畫家,他其實又是裁縫師,又是攝影師,他自己去做那些畫框,所以又是一個工匠,他自己造房子,那個教堂也是他去設計和修復。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有藝術的痕跡。」
對生命的熱情,也是他之所以能堅持藝術創作的力量。「我們也希望下一代看藝術不要看得那麼片面,藝術也可以是生活中讓你生存的一個方式。」她強調:「我們從藤田身上看到這麼強的生命力,他可以度過這麼多戰爭、面對這麼多指責,遇上這麼多不解、批評,但是他能活下來,實在很不容易,所以我們也希望下一代,有機會尋尋覓覓來到漆咸居來的,交流一下,生命影響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