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卓斌(阿卓)說他與書本結緣,可能是出於他的怪。
阿卓是一名書籍設計師,身兼獨立書店Book B及Mosses老闆,同時是設計公司Edited的主理人。他對閱讀的興趣,始自中學,「我跟其他人不太合得來,可能我個人有點怪,不想『埋堆』,於是想做一些事情區分自己與他人,開始看其他人不會看的書。」閱讀不為什麼崇高的追求,只是純粹地以閱讀來定義自己,那個與其他人不一樣的自己。
雖然他指自己算不上博覽羣書的人,但他中學時期的書單還是頗令人驚訝的:黃碧雲、卡爾維諾、霍金、馬克思、村上春樹、各式漫畫……種類題材多元,一點一滴形塑了他的價值觀和眼界。阿卓指:「黃碧雲的《其後》我看了數不清多少次,她的文字有血有肉,不是純粹地講一個故事。中學時讀書報告寫黃的書,老師都覺得好驚訝是誰介紹我看。」中學考試,他幾乎所有科目都拿E,文學卻輕鬆奪A,他不以為然補上一句:「但我無溫書。」喜歡的事情能夠手到拿來,是一種幸福。
後來有一本書,解答了阿卓年輕時對於自我的一些疑問,那是Alain de Botton的《Status Anxiety》(中譯《我愛身份地位》),書中講到自由主義現代社會如何用身份地位去界定人的高低優劣,阿卓如從中見到自己:「這本書回答到我成長時面對的問題,簡單而言,作者想說的就是『人比人,比死人』,但他很有系統地梳理出一個人為何會被身份折磨。我開始明白我為何會鍾情小眾的東西,那是為了製造一些理由去解釋自己的古怪或不想『埋堆』,將之表面化。雖然這算不上是極好的書,但我一邊看,一邊覺得它扣連到自己的人生,這是緣份。」
閱讀也使他擁有孤獨的理由。人們害怕孤獨,他反問:「孤獨有什麼問題?」他認為,能夠好好地跟孤獨相處,是創作之必要。「創作跟閱讀一樣,是孤獨的。孤獨是創作的養分,假如你無法處理孤獨的話,很難去創作,因為你永遠要在鎂光燈下,滿足他人的期望而存在,會失去自己的慾望。」
卡爾維諾的目錄
從事書籍設計的阿卓,分外留意書的細節,用什麼紙、什麼字型、排版的心思、與書的內容有否呼應等等……引領他進入設計界的,也是一本書,那是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他說書的內容其實忘記得七七八八,但書的目錄,至今難忘。
首先,目錄的排序奇特,第一篇是「城市與記憶之一」,然後是「城市與記憶之二」,忽然跳到「城市與欲望之一」,再跳回「城市與記憶之三」。排版上,並非工整的由上而下由左而右、文字向一邊對齊,而是排列成幾何形,讀者打橫看每個章節尾的數字,是順序一、二、三、四,打直看,則是四、三、二、一,設計巧妙結合數字、文字和圖形的編排,但這用心,並非人人都留意到。「這個目錄某程度上導致我後來從事設計,我覺得我被這設計『設計』了,我因為這目錄而很想知道書的內容到底講什麼。而我認為用這個心態看書會快樂點,閱讀有時候可以與書的內容割裂,純粹被書中的一些畫面引起好奇和思考。」
重新思考何謂一本書
每次去旅行,逛舊書店是阿卓的指定動作,他拿出一本他珍而重之的心頭好:一本日本畫家及詩人竹久夢二的詩畫集《露薄暮》。書的側面寫上一行金色字,阿卓出於看不清楚那行字而拿上手,一揭開,雖然看不明日文,但感覺到紙的質感,封面封底的圖畫,以至到內頁文字和圖畫的排列都非常精美,一看書尾頁的出版年份:昭和二年,即一九二七年,驚嘆之餘,他亦不禁問自己:「書籍設計是否倒退了一百年?我們應該感到慚愧。」
作為書籍設計師,阿卓每次動手設計之前必定細心閱讀全書。但他愈來愈覺得傳統的書籍設計太統一,似乎人們對書的形態已有既定想像,為了實際理由,例如易於存放、運送、陳列、閱讀等等,書的大小、厚度、封面有哪些元素等等都有其套路。但阿卓心目中,對書的想像自由得多,不應受到形式所限。
他最近為WMA Masters「WMA大師攝影獎」設計的書籍《機遇之後After Opportunity》,以書回應該攝影比賽展覽,有別於一般的作品集,他把書想像成一個紙本的展覽。打開包裝盒,有很多不同尺寸的小書,原來阿卓因應每個攝影師的作品主題,選取適當的尺寸和呈現方式,有的要從磨砂的紙張之間偷看其中,有些私密的題材用較小的尺寸,讓人捧在手看。由於刊物希望接觸外國人讀者,書的另一部分研究和解釋當下的香港狀況,也讓人認清追求自由的重量,自由在他眼中,一點都不輕飄,也不一定是舒適的。「閱讀就像食red pill,自由是痛苦、掙扎和血肉的,但要做好的事,無論如何都需要red pill。」
由書籍設計到開書店,再到辦出版,阿卓希望為作家提供另類的出版和設計方式。阿卓指:「書籍設計,美是基本,但不止於此,書籍設計是文化的一部分,它甚至不是為作者和讀者服務,而是為了文化服務,所謂文化,就是人們如何閱讀……假如一本書只是唔爛就得,那麼看電子書就可以啦!但我個人認為,用電子書看詩集,如用叉食壽司一樣,是沒有文化的行為。」
阿卓兩間書店都主打與視覺文化相關的書籍:與設計藝術相關、插畫書、攝影集、理論書、詩集等較為冷門的類型,希望人重拾閱讀的方法。其中一本意大利建築師Luigi Serafini在一九八一年出版的《Codex Seraphinianus》的「百科全書」,用無人看得懂的文字和插畫,建構一個作者聲稱親身見過的奇異世界,多年來有不少語言學家嘗試拆解書中奧妙,但作者三十多年後才說,其實那是虛構出來的,有人為之生氣,但阿卓說:「作者問大家是否記得第一次看書是什麼感覺?這本書讓人經歷多一次。」閱讀,不就是帶人進入一個未知的世界,重拾對事物的好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