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卡塞爾文件展現場評論】documenta 15:一場失敗的「去中心化」策展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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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卡塞爾文件展現場評論】documenta 15:一場失敗的「去中心化」策展實驗

27.06.2022
楊天帥(特約作者)
楊天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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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卡塞爾的 documenta(文獻展/文件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展之一,五年一屆。展覽往往破格前衛,過往許多屆都引起熱議,今屆本來有不少議題可以討論,結果大部分討論都是關於反猶。

爭議首先來自參展團體 The Question of Funding。這個巴勒斯坦團體(collective)主要關注以巴矛盾下藝術家的財政困難。一個德國組織撰文質疑他們支持巴勒斯坦的 BDS 運動(Boycott, Divestment and Sanctions,即呼籲國際抵制、撤資、制裁以色列)。二戰至今雖已大半世紀,但在德國,猶太人仍是敏感議題,BDS 運動亦曾在當地政壇引起巨大爭議。由德國政府支持的 documenta 邀請支持 BDS 的藝術家參展,可圈可點,議論隨即爆炸。

論戰正酣,又有更多參展人被翻出曾發聲反以色列,也有人提出,今年 documenta 竟無任何以色列藝術家參與。主辦方本打算舉辦論壇,探討反猶(anti-Semitism)與恐伊(又稱伊斯蘭恐懼症,Islamophobia)問題,然而隨着輿論白熱化,論壇被迫取消。展覽開幕前數天,The Question of Funding 的展場被塗鴉破壞,又令事件火上加油。你知道,通常藝術活動邀請高官講話來來去去都是那些東西,但在今次documenta,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Frank-Walter Steinmeier)卻在致辭時直指藝術自由「有其限制」。由此可見事件鬧得何其大。

而最致命的一擊還未出現。

芸芸展品中,包括印尼藝術團體 Taring Padi 創作的《 People’s Justice》。那是一幅長六十呎的巨幅作品,於 20 年前已繪成,首度亮相於澳洲阿德萊德一個藝術節。根據藝術家本人說法,作品主旨是前印尼總統蘇哈托(Suharto, 1921-2008)的獨裁統治。然而,就在畫作繪畫的數十上百人像中,有觀眾發現一些被指反猶的元素,包括將以色列情報及特別行動局(Mossad)士兵繪成人臉豬鼻,以及將一個猶太人打扮的人物,畫得像隻惡魔。

此後輿論就幾乎一面倒批評 documenta。過往支持藝術家的《 Monopol 》雜誌總編輯 Elke Buhr轉軚。「(這件作品)踩過了界⋯⋯documenta 15 的立場因而被削弱。」documenta總監Sabine Schormann與藝術家也發聲明致歉,先決定將作品遮蓋,並在繼續捱轟下,終於同意整幅拆除。

多次強調藝術自由的德國文化部長Claudia Roth也在Twitter發言要求移除作品。「移除這幅壁畫只是第一步。我們還要繼續跟進:我們必須追問,首先這幅含有反猶元素的壁畫,為何會在這裏展出?」

問題的答案,與今屆documenta的獨特策展方式分不開。

 參展藝術家多至近 1,500 人

今年documenta策展單位是來自印尼的ruangrupa。這是 documenta 創辦67年以來首次有策展單位來自亞洲,也是首次由「藝術團體」(而非專業策展人)負責策展。

在印尼,ruangrupa以打破固有制度的創作方式聞名,但他們不是國際藝術展的常客,也不算特別有名。吸引評審選中他們的,是一個叫lumbung的概念。lumbung約莫等於印尼語穀倉的意思。在印尼鄉郊,人們收割農田並留下自己需要的一份後,會將剩餘的作物貢獻到lumbung裏去,讓社區成員享用。ruangrupa 把lumbung帶到藝術世界,並將之抽象化成「共享」、「社區」、「無大台」的價值觀。

所謂獨特策展方式,便是由此而來。ruangrupa首先邀請世界各地一共14個藝術團體(collective)構成核心隊伍(稱為 lumbung inter-lokal),再透過他們邀請約 50 個藝術團體(稱為lumbung artists),而這些藝術團體又邀請更多藝術家⋯⋯沒有名額限制。其中一個團體,竟一口氣邀請了約100人,最終令展覽形成接近1,500人參與展出的奇景。與之相比,上屆documenta只有約 140 人出展;今年威尼斯雙年展,連同許多已死藝術家一併計算,也只不過是約 210 人。

ruangrupa不僅將邀請參展的權力下放予其他團體,展出什麼、辦什麼活動,以至如何使用製作資金,都讓參展人決定。當然不是讓 1,500 人開會,而是將藝術家分成多個 Majelis(阿拉伯語,約為「議會」之意),讓他們以小組形式自行協調。最終成品便是這個在卡塞爾共32個展覽場地舉行的 documenta 15。除展出實體作品外,還有人舉辦放映會、討論會、BDSM 相關活動、兒童遊樂設施,以至小賣攤,出售藝術明信片和 T 恤⋯⋯

documenta 15 除主要由德國政府撥款支持外,亦獲世界各地許多單位贊助。
documenta 15 除主要由德國政府撥款支持外,亦獲世界各地許多單位贊助。

策展人不知展出內容

這種策展方式帶來幾項後果。

首先,由於參展人數眾多,他們不是由ruangrupa 直接選出,卻又大程度上能夠自行決定展出內容,作為策展人的ruangrupa沒有、也不可能盡數掌握展覽全貌。由此,Taring Padi 的《People’s Justice》含有反猶元素卻仍可出現在觀眾眼前,也就不足為奇。在一份聲明中,ruangrupa 直言:「事實是我們集體未能在作品發現這個人像⋯⋯我們承認,這是我們的失誤。」

其二是展覽無法產生整體論述。獲邀參展者並非由ruangrupa決定,他們關注的議題亦相當迥殊。巴勒斯坦文化團體The Question of Funding做的錄像作品,有如教學presentation 那樣談論當地藝術項目撥款問題,而就在其展場下層的印度組合Party Office,則在開 BDSM活動;香港的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回望東南亞藝術史,講藝術家如何參與保存與調合藝術知識,在旁邊的荷蘭黑人檔案庫(The Black Archives)則講黑人思想家與社運家Otto Huiswoud、Hermina Huiswoud與Anton de Kom的故事。

當太多人同時講着不同的話,混合起來就是嘈音。對作為觀眾的我來說,documenta 15 什麼都沒有講。搜尋今屆展覽相關的評論,你也會發現絕大多數文章(包括這一篇)不是講反猶就是討論策展形式。到底The Question of Funding與Party Office與Asia Art Archive 與The Black Archives實際上做了什麼,恐怕沒有多少人在乎。

第三點比較難注意,卻又事關重大。雖然ruangrupa試圖權力下放,將許多決定交由參展團體自理,但總有些事情,是無論如何都要中央執行的,比如說為藝術家辦簽證。策展架構愈分散,事情便愈不受控。事情不受控,工作人員頭便痛。1,500名藝術家參展的結果便是行政工作幾何級數增加,導致documenta內部員工要不時加班至凌晨三、四時且無補水,終忍不住匿名向媒體投訴。這一片段提醒我們,「自我表達」與「自我中心」往往只是一線之差。說到底,documenta的錢也是來自德國政府和許多文化機構的贊助,而不是真的像印尼lumbung的穀物,靠自己種田所得。

「去心中心」策展實驗的失敗

隨着虛擬貨幣技術興起,「去中心化 (decentralize)」 的概念成為許多領域的時髦用語。藝術界也不例外。ruangrupa表明希望今次展覽做到去中心化。其別開生面的策展方式便是由此而來。

平心而論,現時藝術體制確實是極度中心化(centralized)。藝術機構(institution)與策展人把持過量權力,導致藝術家意志不受尊重,觀眾更是得個睇字,無話語權⋯⋯這些批評都不是新事。ruangrupa憑藉今次策展實驗,嘗試打破這種中心化結構,可謂勇氣與智慧的表現。

只是,實驗總有結果,而今次documenta的結果,對我來說是失敗。這失敗給我們的教訓,就是「去中心化」總是遠比口號式的吶喊困難。一如Bitcoin想做金融去中心化,卻又衍生出環保問題、保安問題、價格大起大落⋯⋯許多人搞了半天,結果還是將錢存入銀行。中心化權力結構可能很不公平、很讓人氣憤,但既然存在已久,就代表它行之有效。有種的人想提出挑戰,很好,但若過分輕視對手,那就會淪為魯莽。

ruangrupa是魯莽嗎?沒有策展人主導,誰來確保作品不會出事?誰來幫助觀眾理解展覽到底在搞什麼?因改變行政方式而衍生的額外工作,誰來處理?ruangrupa有沒有想過處理這些問題?

答案似乎不大樂觀。策展團隊成員之一的Farid Rakun在接受傳媒訪問時就曾坦言展覽「無法完全控制」,但他認為「這沒有問題,我們不需要控制」。ruangrupa更重視的,似乎是另一個他們反覆提及的關鍵詞:Nongkrong。與lumbung一樣,nongkrong也是印尼語,人們聚首、吹水、聊天,開心快樂但不事生產的意思。

不過,退一步看,documenta過往其實從來都不乏實驗與批評。以上屆(2017 年)為例,策展人Adam Szymczyk就因為將展覽切開一半分到希臘雅典而教人驚訝、因把原住民藝術帶到聚光燈下而為人津津樂道,卻亦因財政管理不善而飽受批評。今屆 ruangrupa的版本,雖然負評頗多,但終究還是成功將許多過往documenta幾乎不可能出現的南方世界(Global South)藝術帶到展場,包括在開幕記者會特別演出的印尼講故佬Agus Nur Amal PMTOH。阿叔以樸實、快樂而幽默的語調和道具講故,展現了白人藝術生態少見的活力。這是我全場最喜歡的作品,沒有之一。

實驗的失敗不會否定實驗的價值。不,也許失敗某程度上比成功還更有意義呢。

楊天帥

撰寫小說、藝術評論、新聞報道,現為美國 ICFJ Leap Innovation Fellow。東京藝術大學博士。前立場新聞英國分社主任。曾獲青年文學獎,與友人創辦藝評團體「藝托邦」,著有《農人の野望:大地藝術祭與港日鄉城連結》(合著)、譯有Chantal Mouffe《寫給左翼民粹主義》。開會時喜歡畫小花貓大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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