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像無所不在的時代,圖像每天溢瀉眼球掠過視網膜,透過別人或自身的觀景窗,我們彷彿把世界任何一抹瞬間都擄取抓捕,當我們時刻把視界蔓展遠方,當類似照片在彈指間稍縱即逝時,要如何在海量碎片中持續觀看與思考?
重回黑白攝影,沉浸黑與白的光影輪轉中,可會是通向觀看之道的其中方式?
香港國際攝影節策展組成員黃啟裕認為,黑白攝影宛如一種「之間」(in-between)的媒介,讓人流離於現實與心靈之間,當雙目佇留黑白時,情形就像聽見一響頌缽:「讓人頓時進入真實與藝術表達、現實與想像之間。」頌缽聲晃蕩,時空便凍凝般地,讓人穿越一段深邃而漫長的隧道。
媒介理論家維蘭.弗盧瑟(VilémFlusser)於《攝影的哲學思考》一書中寫到:黑與白本來不存在於「外在世界」,那是一種觀念中的情境,光學理論的概念。也是說,黑與白是光學理論的兩極,黑是光線的全然缺席,白是光線的徹底顯現,兩極之間,導出不同程度的灰階。在色彩退場下,黑白攝影相對更純然地,突顯照片的光暗紋理,構圖布局,以至拍攝主體。
客觀與主觀表達之間
近日M+與法國五月藝術節合辦,並與法國國家圖書館(BnF)共同策劃了一個黑白攝影展覽,展出逾二百五十幅法國國家圖書館及逾三十幅M+收藏的黑白照片,多位國際與本地著名攝影師的作品並列其中。「展覽剛好座落攝影術自一八三九年發明以來的一百八十五周年,」以攝影專家角度引領記者觀看展覽的黃啟裕說:「當中包括多個在攝影史上重要的攝影大師。」
一八三九年,攝影術開始時,黑白攝影便已存在,人類眼界漸次延伸至無垠世界,百多年來衍生多種攝影流派,黃啟裕認為它們未必明確以年代劃分,於他而言,攝影流派更像是從客觀紀實至主觀藝術表達之間的擺盪,從中開出一個遼闊光譜。
他以展覽並列的兩張照片為例,點出紀實攝影晃向新紀實攝影(New Documentary Photography)的創作流變:本地攝影師邱良的街頭攝影(Street Photography)《儷人行(告士打道)》(1961)相對客觀地捕捉一九六◯年代香港的街頭面貌,兩位身穿旗袍的女士婀娜行走,後景一位身穿西裝的男士未有凝望兩位女士地迎面前行,景框也攝入告士打道那時代的騎樓建築,寫實風格讓觀者與過去連繫;若對照由美國攝影師Diane Arbus拍攝、同樣是人像作品的《雙胞胎姊妹,美國新澤西州羅塞爾》(1966)、一張觸發Stanley Kubrick拍電影《閃靈》(The Shining ) 的照片:「你會發現很有趣的事情發生,那時美國的街頭攝影出現了新紀實派。」黃啟裕展示該照片的相板(contact sheet),從中可見Arbus本來拍了此張照片的六個版本,它們迥異之處僅在於景框內是否攝入雙胞胎姊妹的長襪和雙手,或臉部表情是否有別。Arbus最終選取如今版本,彷彿導引觀者細察一對孿生姊妹間幽微的差異,乍看起來一模一樣,卻同時迥然不同。
另外,多個版本同樣以證件相般的潔淨白牆為背景,黃啟裕形容,這手法猶如擅長拍攝時尚和肖像的美國攝影師Richard Avedon,「使焦點落在裝束、人的臉部表情與心理狀態。」相對寫實的街頭攝影,新紀實摻進許多攝影師對拍攝主體的探索,更傾向滲入攝影師的主觀意識。像Arbus著迷於社會邊緣人物,她一系列作品拍下如雌雄同體者、侏儒、患白化病的吞劍者、參與老人舞會的人,他們大都不是悄然無聲被抓拍的,而是她主動結識後,讓他們或站或坐地擺出姿勢,直視照相機,蘇珊・桑塔格(SusanSontag)在《論攝影》花了不少篇幅論述Arbus時便形容:「這往往使他們顯得更古怪,近乎精神錯亂。」
本地攝影師何藩也不時擺拍,名作《陰影》(1954)站到牆角的女子,便是其表妹。拍攝後何藩於暗房內製作對角陰影,構成光暗對照的三角形,黃啟裕解說陰影可以由黑房加光技巧製造,使作品結合幾何構圖的風格。深受電影薰陶、曾任導演的何藩,也熱中於構築場景氛圍,灌注個人視角下他曾拍出穿梭於中環街市、透現迷濛日光的《迷離世界》(1959)。
戳破幻象 以攝影批判時代
差不多同時代為美國執鏡的攝影師Garry Winogrand,拍攝街頭時也混入個人觀點,除了展場展出的《美國新墨西哥州阿爾伯克基》(1957),黃啟裕也提到Winogrand另一作品《LosAngeles》(1969)如何以一幀照片呈現美國當時的社會問題:在日光強烈對照下,景框左側陰影映現一個輪椅上蜷縮垂頭的人,右邊幾個黑人在荒漠路邊佇候公車,明媚一束光線只照亮畫面中央三位穿搭時尚的女子,她們柔媚地走踱街頭購物。黃啟裕強調,更精采的是攝影師以傾斜角度迅霎抓拍此情此景,須臾之間,Winogrand對社會資源分配,貧富貴賤等反思批判不言自明。
有別於客觀報道的紀實風格,新紀實導向更主觀,更貼緊拍攝者內心現實的影像。具個人視角而非見證式紀實的攝影集《美國人》, 在一九八五年出版後成為眾人焦點,攝影師Robert Frank眼中被社會遺忘的人,他們的悵然錯落,疏離與困頓呈現觀者眼前,戳破當時繁榮安定歌舞昇平的主流敘事,與垮掉一代作家Jack Kerouac想法不謀而合,《美國人》便由他書寫導言。是次展覽,也囊括Robert Frank的作品《美國人—新澤西州霍博肯》(1955),以人臉被「星條旗」遮蓋的畫面闡述故事。
同樣以街頭為背景的《毛以後的中國—大連,滑冰》(1981), 由曾擔任攝影記者、被派駐多國駐留採訪世界各地新聞大事的華裔美籍攝影師劉香成拍攝,作品記錄新時代的中國日常,景框下方男子張開雙臂滑冰,構圖上呼應景框上方的毛澤東像,營造反向形象。黃啟裕指出,同出一轍地,側旁另一幀作品《1979年,紐約,紐約》(1979)也在探尋中國人的身份,由生於香港、少年時代隨家人移居加拿大的華裔攝影師曾廣智創作,一系列自拍肖像皆身穿中山裝、於世界各地著名景點前拍攝,他手中緊握快門線,顯露擺拍痕跡,黃啟裕認為這系列作品比新紀實更前衛:「作品中含performative元素,以自身作表演,更為概念化。」
青椒變裸體雕塑 抽象概念的美學
不同流派對「美」的觀念也不相同,回顧更早期、二十世紀初的美國攝影追求抽象意念,像美國攝影師Edward Weston試圖在世界中尋找秩序,發現形式,並創造新的視覺直覺。展覽中其作品《青椒,第三十號》(1929)把歪扭的青椒拍成宛如裸體的雕塑,藉以提高身體形式的抽象性,激發官能想像。「他把青椒詩意化,脫離物件本身的實用性,純粹以光影、形狀的角度觀賞,」黃啟裕解說,「而且畫面緊湊,不留白,不讓觀者留有思考空間」,更加強看起來很像裸體的感覺。一九二◯至三◯年代,這種觀看方式曾帶來前衛的視域。
二十世紀初的前衛攝影藝術,與德國包浩斯學院(Bauhaus)也不無關聯。黃啟裕說,這時期的照片雖沒收入是次展覽,也在攝影史上舉足輕重。二戰期間,匈牙利裔攝影師LaszloMoholy-Nagy將包浩斯理念帶入美國,此前他試圖在暗室製造一種非由鏡頭生成的影像,並將這稱為「實物投影」(Photograms)的技術授予美國的包浩斯學院。展覽中,由美國攝影師ManRay創作的《電力—為巴黎配電公司拍攝的九張實物投影照片》(1931)在這脈絡下創作,結合超現實主義與抽象表現等概念。「在黑房內製造曝光,使作品呈現多種物件光影交叉重疊的效果。」黃啟裕解說。
一瞬即永恆
其後,奠定攝影理論的法國攝影師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以「決定性瞬間」影響後世,他試圖透過光影、構圖等元素把照片提煉至完美,一瞬間畫面鑄造飽含故事的永恆,像展品《法國巴黎歐洲廣場的聖拉扎爾火車站後方》(1932),黃啟裕形容作品:「被譽為『決定性瞬間』最重要的照片,整個構圖完美地講述事件精髓。」
他也展示這張照片被剪裁前的模樣,說明其「決定性瞬間」很可能也在暗房發生。作為馬格蘭攝影通訊社(Magnum Photos)創辦人之一,布列松專注紀實攝影,同時以現代主義者的嚴謹眼光,尋找完美構圖,桑塔格在書中評述時寫到他「把攝影理解為一種真正的新觀看方式(準確、明智,甚至科學)」。
身體即戰場 美或醜的宣示
攝影生涯以拍攝人體見稱的匈牙利裔攝影師André Kertész(1894-1985), 早期也拍攝街頭, 並以攝影記者身份拍下戰爭的殘暴,在他一九三◯年代創作人體攝影後,裸體攝影漸受尊敬。也拍攝祼體,甚至把題材推向感官極限的法國攝影師Antoine d’Agata, 在欲望與恐懼的日日夜夜裏,接觸不少底層人士,流連各種夜生活場所,拍下焦點模糊,體態扭曲,挑戰道德與禁忌邊界的照片。黃啟裕指,近年有藝評人把d’Agata與藝術家培根(Francis Bacon)探討人獸關係的作品並置觀賞,在書冊中研索兩者關聯。展覽中,我們可以先從Kertész《諷刺的舞者》(1926)和d’Agata《西班牙維戈》(2000),窺探人體攝影的不同面貌。
同樣拍攝人的軀體,日本攝影師細江英公曾拍攝日本文學家三島由紀夫的健美體魄。黃啟裕說:「三島看了細江英公從前拍攝的照片後非常喜歡,遂提出拍攝合作邀請,一般攝影師主動尋找對象,這次卻主客互換了。」那時,細江英公多次到三島居所拍攝,經年累月輯為攝影集《薔薇刑》後即聲名大噪,「其中有模仿Saint Sebastian殉道的影像,也有許多provocative的照片。」當時作為細江英公助手的森山大道,在暗房沖曬照片時特意製造高反差效果,為後來作品風格奠定基礎,展覽亦把師徒二人照片並列。
攝影生涯專注探索人體的英國攝影師John Coplans,作品呈現的肉體與軀幹,卻大都是自己的身體,這些自拍肖像僅以局部特寫讓人觀視,把不符合希臘雕像健美身材的老邁身軀坦率呈現,如展覽中的《自拍肖像(雙手舉過背部)》(1984),黃啟裕闡釋:「他把自身視作battleground(戰場),試圖以個人不合格的身體,沒有腹肌也沒有胸肌,顛覆主流傳統對男性身體『美』的標準,同時探索個人身份。」
戰後開始告別紀實攝影、轉向實驗性創作的英國攝影師Bill Brandt,也拍下不少抽象人體照,如展覽中的《諾曼第》(1969),名字未有指涉拍攝主體,從表面看甚至像粗糙岩石,但實際上卻是手腳並疊的人體肌膚,由此,他試圖抽空拍攝對象的主體性,與展覽中其他幾張黑白照片遙相呼應,倘若跳出展覽主題框架,在黃啟裕看來,這些照片開始從紀實攝影轉向內心表達,甚至通向「一個沒有人的世界,像末日般」,「去除性別,去除衣裝」,像另一件展品,一幀無頭自拍照《板橋1962》(1962), 由日前辭世的台灣攝影師張照堂拍攝,揭示主體性匱乏的歷史過程,迫使人凝視面前一片虛空。幾張照片皆模糊了人臉,「像削弱了人的主體性」。
香港賽馬會呈獻系列:黑白─攝影敘事
日期:即日至7月1日
地點:M+地下大堂展廳
正價門票:140港元 (特惠門票及套票價由70港元至210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