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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周人訪 | 何東後人Sophia Hotung】非一般的Hong Konger 畫Hong Konger 何東後人Sophia Hotung:若你覺得自己是一個香港人,你就是一個香港人

以二次創作《The New Yorker》雜誌封面為《The Hong Konger》而為人熟悉的Sophia Hotung,擁有歐亞混血兒背景,是香港著名的何東家族後人。身為一位非一般的Hong Konger,她如此形容自己在香港長大的經歷:「我要不就是一羣華人中最白人的那一個,要不就是一羣白人中最華人的那一個。」

她自嘲道:「我們叫自己『雞蛋』,外表是白色的,裏面是黃色的。(White on the outside, yellow on the inside.)」她與香港,有着既近又遠的距離。一時是自己的根,一時是陌生之地;有時是局內人,有時又是外人。

這顆「雞蛋」,到底是怎樣在香港長大的?她又如何看待「香港人」的身份?

何東家族第五代後人

一看見Sophia的名字,相信必定注意到這個姓氏——「Hotung」。她屬於何東(Robert Hotung)家族,幾代祖先都擁有歐亞混血兒的背景。記者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是何東第幾代的後人,Sophia頓了一頓,低頭數起手指,悄悄咕噥着:「首先是Robert,然後是Edward,之後是Eric,接着是Michael。Michael是我爸爸。」自言自語一輪後,她抬起頭說:「噢,對了,我是第五代。」

她笑道:「這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每個人都有一樣的名字。家族裏面差不多有一百個Robert。我叔叔和曾曾祖父都是叫Robert,每個都是Robert Ho。我經常都要想,到底他是哪一個Robert?很複雜,我常常搞不清楚。」

生於名門望族,是否真如我們想像一樣,每個後人都要承受巨大的壓力?Sophia說,家裏從來無人給她這種壓力。在如此的大家庭中,幾乎每個人都是自己顧自己的事情,有很多人甚至已經搬出香港,再沒有使用「Hotung」這個姓氏。

壓力,不是來自家裏,反而來自外界。從小在國際學校長大的Sophia,老師和朋友都沒有特別在意她的姓氏,而她小時候也不知道何東名字背後的故事。長大後,愈來愈多人問她有關何東家族的問題,她才赫然發現,自己的身份如此特殊。不僅是外表不太香港人的「鬼妹」,還是一位出身於顯赫家族的「鬼妹」。

「起初我覺得有點內疚,我好像是擁有了一個privilege(特權)。人們未必真的因為喜歡我的作品而去買我的畫,他們可能只因為我的背景才注意到我。但我不太想有這種privilege,我也希望像其他人一樣,用自己努力去獲得成就。」她續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利用這個背景,幫助身邊的人,而不是假裝這種privilege不存在。」

Sophia說,以前就讀國際學校時,有些同學會以為「Hotung」是一個德國姓氏。

七種慢性病纏身 病榻上學會畫香港

一個人的出身,或者可以擁有特權,但面對生老病死,誰也沒有特權可言。十六歲那年,不知怎的,經常生病,三不五時就暈倒。起初,旁人都覺得沒甚麼大不了,「人人都對我說,沒事的,你還這麼年輕」。直到有一次,她昏倒後,一直起不了床,才送了去醫院檢查。結果證實她患有自體免疫性疾病(autoimmune disease)。

患上這病的人,體內的免疫系統會將正常細胞當成異物,繼而產生不必要的抗體,最後引發身體不同病症。「我以為只要吃藥,一切就會好起來,不過情況一直轉差。到二十三歲的時候,我確診了七種慢性病。」大好年華,本該四處闖蕩,卻成了醫院的常客。

「那時候,我根本就不能上班,我卻對自己說,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還很健康,這一切都不是真的。」Sophia直言,患病的頭十年,她都未能接受這個現實。她嘗試過投入職場,沒多久就因健康問題而不得不離職。

二十六歲時,她決定搬回家與媽媽住。回到小時候的房間,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十年前,剛得知自己患病時的沮喪,她暗想:「天啊,已經十年了。但是任何情況都沒有改變,我還是被困在這裏,我該怎麼辦?」

就在此時,媽媽送給她一部平板電腦,意外地成為她的出口。「我只是覺得太無聊,又沒事做,不如就畫畫吧。」雖然沒有畫畫根底,Sophia卻發現描摹異常簡單,很快就能帶給她成功感,於是開始找各種畫作模仿。

Sophia知道,美國雜誌《The New Yorker》每期都會邀請不同的藝術家繪畫封面,她決定以此為參考,繪畫自己最熟悉的地方——香港。在她筆下,美國公寓變成蘭桂坊;布魯克林大橋公園成了彩虹邨;紐約街頭的報攤化成香港街上的報紙檔。《The Hong Konger》系列,就這樣誕生了。

在《The Hong Konger》系列中,Sophia常以香港的大街小巷作為創作主題。(圖片由Sophia Hotung提供)

這幅畫名為《Choi Hung》,原型為二〇一七年五月二十九日《The New Yorker》封面《Brooklyn Bridge Park》,為藝術家Jorge Colombo的作品。Sophia將原本封面上的紐約布魯克林大橋公園,變成香港的彩虹邨。

這位「鬼妹」到底夠不夠香港?

她把這些《The Hong Konger》封面分享到社交平台,意外地收到許多人讚賞,可謂誤打誤撞,開啟了她的藝術之路。二〇二一年,七十張《The Hong Konger》封面,結集成書,成了《The Hong Konger Anthology》。

《The Hong Konger Anthology》一書中,Sophia特意為每張海報撰寫一首英詩,亦會分享每幅畫背後的故事。

她在書中自序這樣說:「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香港人。我最引人注目的一點,就是我是一個白得讓人吃驚的歐亞混血兒。」她解釋道:「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的出身很影響這本書的作品。我常常質疑這本書到底有多少代表性,又或者,我的聲音是否真的可以代表一般香港人的經歷?」

Sophia坦言,在她內心深處總有一種不安:「到底我夠不夠香港?(Am I Hong Kong enough?)」她曾經收過電郵,有人責罵她不是香港人,不應該畫這些東西,「我的家人都在這裏。如果不是香港,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屬於哪裏。我在這裏長大,這就是我所了解的一切。」

身在家裏,卻被當成外人,所謂「真正的香港人」,真的有一個標準嗎?「我逐漸發現,若你覺得自己是一個香港人,你就是一個香港人。若你不是一個香港人的話,這種身份認同的問題,根本不會困擾到你。」曾在英美留學的Sophia,目前與丈夫住在三藩市。踏遍這些大城市,卻發現沒有一處能像香港一樣,能給她這份歸屬感和創作靈感。

幾代人的時空幻覺

三年前,她在銅鑼灣舉辦首個個展,打點期間站在窗邊,看到對面街的學校,卻猛然想起已逝的外婆。「那是我外婆在四十年代就讀的學校,我腦中不禁冒出她小時候背着書包走進學校的情景。」Sophia再微微探出頭,望見轉角處的醫院,那是爸爸出生的地方,「然後,我又想像在一九六〇年的某月某日,爸爸還是一個小嬰兒,被抱着離開醫院的那一刻」。

「我沒想到這麼多年後,自己辦的畫展,居然就在外婆的學校和爸爸出生的醫院附近。」銅鑼灣的那一隅,交織着她和家人的重大時刻,「世界上沒有另一個地方,能讓我這樣記起不同年紀的自己,以及不同年紀的家人。我和家人的人生,像在香港不同的時空互相交錯」。

每一幅的Hong Konger的背後,Sophia幾乎都能娓娓道來許多故事。這些故事,有時與她有關,有時與她的家人有關。「當我在香港街頭閒逛的時候,總會看到某些東西,勾起某些回憶,想起與某些人經歷過的某些事情。香港的每一處,對我來說,都有着多重意義。」

自稱為「雞蛋」的Sophia,雖已漂泊到遙遠的他方,但穿過海灣,跨越山海,心中惦記着的,始終是香港這片彈丸之地。

在這麼多幅畫中,有沒有哪一張是她最喜歡的?她揭開《The Hong Konger Anthology》,翻來翻去,一直找不到最喜歡的一幅。書頁翻飛之間,她卻忍不住雀躍地向記者介紹這一幅畫和那一幅畫背後的故事。「這棟大樓,我曾經在那裏學芭蕾舞,後來因為老師太兇,所以沒有學了……這幅是畫蘭桂坊,我第一次去那裏,十六歲,懵懵懂懂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過了好一會,她又想了想,才帶着不好意思的表情說:「我真的選不到呢,因為這本書的每一頁,都是我在香港成長的故事。」

「我現在定居三藩市,看着那些很漂亮的建築物,只會覺得很美,卻沒有動力把這些建築畫下來。真正推動我去畫的,其實是背後的故事。」今年三月,她短暫返港,舉辦個人展覽《樂舞都會 Choreopolis》,這一系列新作,將香港街頭巷尾,幻化世界成著名音樂劇的場景。

畫了這些年,人在彼邦,但她的筆下,仍然只有香港。「除了香港,我想不出還可以畫哪一個地方了。這裏仍然帶給我很多靈感,我相信,還有很多想法可以在這裏實現。」

她聳了聳肩,佻皮地笑。

「如果有天我真的厭倦了香港,那我就可能不再畫香港了。」

《樂舞都會 Choreopolis》展覽現場。

上圖的作品名為《Mary Pop 平山》,靈感源自美國歌舞電影《歡樂滿人間》的其中一首歌曲《Step In Time》。下圖的作品名為《Tai Kwun Tango》,取材於美國歌舞電影《浮生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