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一年第一件大事,莫過於全民動員保育主教山蓄水池。新聞一出,查歷史文獻的、製作3D圖的、結構分析的、螳臂擋車的,都傾巢而出,成功迫使政府當局暫停清拆。那邊廂,香港大學卻傳出壞消息,香港唯一提供建築保育碩士課程的建築文物保護學部(ACP)於今年解散,而碩士課程的科目將由原本的房地產建設部,變為納入園境建築學部。
ACP消失,最無奈的,莫過於課程創辦人之一兼現任學部主任李浩然。他曾任古物諮詢委員會成員,也參與過本地多個保育項目,包括大館、藍屋、上海街618等。每當有保育相關的議題和事件,他便有做不停的傳媒訪問。然而,他最重要的角色,始終是本地建築保育教育的推手。
「保育是一個調控手段,令城市不會過度發展。」
跟李浩然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工作了二十年的校園,他穿着深灰西裝外套,外套下再搭了一件皮革外衣,腳踏一對型格的西部牛仔靴,不像年屆退休的「銀齡一族」。甫見面他便來個熱情的elbow shake,多番着我們別叫他教授,對着比他年輕的攝影師,他卻客氣以「X哥」稱呼。在學生眼中,他出名樂於照顧人以及「多嘢講」。他的學生之一、曾任記者的陳嘉文笑言:「每個碩士班的同學交畢業論文前他都會逐一約見,而且往往一聊便八個小時起,要上班的同學知道要見他,都會特意請假。」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李浩然從新加坡回流,在香港大學修讀建築系博士,是該系首批畢業生,更是首個香港出生的畢業生,可是這決定當時被人笑笨,「九十年代做建築最好搵,個個畢業後便立即開則樓,朋友都笑我去讀書損失慘重。」畢業後,他繼續「笨」。一九九九年,他跟前任港大建築學院院長龍炳頤和加拿大籍的教授狄麗玲(Lynne DiStefano)當開荒牛,籌辦全港第一個建築文物保育碩士課程,把國際最新的保育思維和做法引入香港。
那時ACP被視為「乞米科」,每年的二十個學額,經常收不足。學生問李畢業後能否成為保育師,他都一盆冷水淋過去,「唔得,因為香港無保育政策。」轉機來自二○○七年,保育政策出台,二○○八年政府推出活化歷史建築伙伴計劃,他立即致電同學:「有出路啦!」此後報讀的學生增多,不少本地保育工作都見該課程舊生的參與。
當社會對保育的關注大大提升,相關的教育課程卻一直掙扎求存。除了ACP,中文大學建築系亦曾開辦相關課程,但只維持了三年。ACP則由最初所屬的建築學系,轉到房地產及建設系,今年再在無諮詢相關持份者的情況下,落入園景設計學部。舊生及保育建築師應義倫指同學間常笑言ACP像孤兒仔,被扔來扔去。而其實早於二○○六年,ACP亦曾面臨被殺科,幾經辛苦才保留下來,「那年真的很辛苦,一腳踢,當時狄麗玲來香港教書,連房屋津貼都申請不到,要住在我家。」
講到ACP的命運(用他的話是被「抄家滅門」),一直談笑風生的李眼裏只剩無奈:「二十年來,學院所給的資源好少,老實說,到現在我已經好攰,是時候休息一下了。」李明年將「抗議式退休」,不再續約,「可以說ACP課程的教育任務已完結,但同時,社會各界對保育的認識已經遍地開花。最好的保育是跳出專業範疇,普及成生活的一部分。」
保育源於生活
李浩然在香港出世,祖父李佛池曾任孫中山的英文秘書,有份創辦加拿大第一份華人報刊《醒華周刊》。他自小就聽家人講祖父的往事,身為加拿大同盟會始創成員之一的祖父,聲稱孫中山欠他錢,孫公死後向蔣介石討債,於是被通緝逃到香港。到了李浩然小學時,香港發生六七暴動,當公務員的父親收到情報,說英國可能不要香港了,於是舉家移民新加坡。到了他這一代,又由新加坡回流。
中學畢業後,他不顧父母反對在新加坡當了三年兵,退役後入讀建築學院。他讀大學時新加坡尚未流行保育,建築師都想起新樓,但他的「反叛基因」再發作,大學功課提議活化現有新加坡建築,「想做啲嘢令自己特別一點」。大學四年級,他的大膽提案把老師嚇壞,「當時我家住在舊城區,附近很多新加坡店屋(shophouse,類似香港的唐樓)。該區有一條很多酒吧的街,是個暗藏的紅燈區,於是我建議把一個舊油站改建成妓院。但由於教授是教徒,想我修改,但我硬頸不改,最後那份功課成績當然不好啦!」其後他憑設計獲英國皇家建築師學會學生獎,叫教授無話可說,「難怪新加坡人常說香港人唔聽話!」
新加坡衣食無憂,但他經常說新加坡好悶,一有機會便回港。回來讀博士時,他遊叮叮河時被灣仔太源街露天街市吸引,於是在該區租下「豪華套房」(即現時的劏房),一住十年。他常到藍屋一帶散步,看着它由原本的灰色塗成藍色。藍屋未活化前,他常帶學生到藍屋考察。他提到學者Amos Rapoport的《House Form and Culture》一書講到建築形態的出現,不是因為什麼主義,什麼風格,而是文化,「要明白一個建築物不可只看風格,而要看社會歷史,看人的生活,才理解到某時期何解會產出某類設計。」後來藍屋建築羣以「留屋留人」方案進行活化,他為計劃申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獲得亞太區文化遺產保護獎卓越獎項。他強調,保育硬件,是為了保護如文化、習俗、社區網絡等軟件。「假如只是把建築物當成古董般保存,軟件很快流失,沒有意思。」
本地保育二十年變化
香港保育政策始於二○○七年,被認為是政府對保育天星、皇后碼頭抗爭的回應。李浩然指:「八十後那一代好緊要。當時社會漸趨成熟,人們不只是追求基本吃飽穿暖,還會想令社會變得更好,追求普世價值。」
二十年間,業界和坊間對保育的思維也產生變化,由只看重建築和美學價值,轉為更重視社會價值,「傳統保育要求原汁原味保留,把建築物博物館化,但現時的活化式保育,需透過社區調查,了解社區需要,訂立新用途,延續使用,以令社區得益為保育開端。」
講到最在行的保育理論,李便像按下錄音機播放鍵一樣滔滔不絕,他續說:「香港沒有如國內的紫禁城一般宏偉的建築,香港有的是舊唐樓、舊差館等建築物,你問我它們美不美,當然不美,在印度有更多更美的例子,但它們是生活上需要的建築物,它們不是古蹟級,但其實用性是靈魂所在,最大價值在符合社會需要的用途。」
聯合國於二○一五年通過的可持續發展目標(SDG)中,就包括保護文化遺產,「保育與發展應並行,而非對抗,如果兩者對抗,只會產生零和遊戲,有你無我,像利東街,輸晒。」他在八十年代尾回港實習時,工作的則樓位於薄扶林道和堅道交界,對面有一座很美麗的唐樓,但不久後被清拆,他心想:地盤這麼細小,拆了也只能起到牙籤樓,「一個建築物值不值得保育,要問假如把它拆掉,換回來的是否更好?對社區有沒有好處?」
“Conservation is the management of change.”這話出自跟他一起創辦ACP的加拿大籍教授狄麗玲。如世界上任何城市一樣,時間會把更多的舊建築推到遭受清拆的邊緣。在砍掉重練,與保育之間,永遠有個難解的結。但保育要求的不是不變,而是如何變得合理一點。「保育是一個調控手段,令城市不會過度發展,產生急速士紳化,令當地居民因無法回應過快的轉變而被迫遷,使其生活變得更差。也可以說,保育令發展步伐正常番啲。」
李浩然簡介
資深建築文物保護師及學者李浩然,是香港大學建築系首屆博士畢業生,一九九九年參與始創香港大學建築保育學部碩士與學士課程,二○一五年他把所有建築保育課程集合成為學部,成為學部創始主任,並曾參與多個本地保育項目。在二○一七年,他有份參與的「藍屋建築群」活化項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區文化遺產保育獎項「卓越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