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整個家具產業比喻成一條河的話,上游是原材料採購、供應,中游是設計、研發、生產,下游是銷售;以香港的情況來看,這條河早已斷開了一截截。
吳鋌灝(Roy)是本地少數從木材到家具都「一條龍」一手包辦的木工師、家具設計師。他有兩間工場,一間在火炭,一間在粉嶺,前者是「細工」工場,處理木方刨平、開榫等工序,後者是𠝹木廠和倉庫,專門進行原材料初級處理,加工本地回收樹木,存貨有數十噸。
回想起來,他在大學一年級的課堂上,就造了人生第一張凳,他自嘲製成品「非常核突」,但世事難料,十多年後的今日,他全心全意投入家具製作。
本地木材 本地成材
早上,我們先到他在粉嶺的工場。那天下大雨,雨水不停敲打鐵屋頂,對話都要大聲喊出來。他需要處理前陣子收回來的樟樹,原生長於九龍坑,因工程需要,有一排大樹都被剷走。因為原先存放不當,樹板與樹板之間沒有留空隙,所以發了霉,他要刨走發霉部分,再用隔條分隔木板疊起。
這是一棵香樟木,木如其名,現場就可以聞到一陣樟腦油的氣味,他一邊刨一邊說明:「坊間有說,樟木氣味可以驅蟲,我實證不到,但我開木的時候,確實有好大陣味,有點『曼秀雷敦feel』,而且真的驅到蚊,但不至於勁到連白蟻都驅到。我收到這棵樹的時候,有一部分已被白蟻蛀了。」刨好、清理好後,只能靜待完成風乾。
由一棵樹到一件家具,所需時間,往往是用家想像不了的漫長。
他解釋,風乾時間長短受許多因素影響,體積較小的板材可放進焗爐焗乾,速度較快;然而,像這棵直徑四呎板材的大型木材,卻不能這樣焗乾處理,「一是容易裂開,二是色澤會偏暗啞,能夠收到如此大樹好難得,好少人會冒這些風險拿去焗乾。」以每件板材三吋厚來估計,自然風乾大概要等兩至三年,才可以用得着;他還沒想到將來會如何使用這批木材,「通常會用來造一件過的家具,例如檯面。」
工場存放了四、五十噸他在過去一、兩年收回來的香港樹木,全都是製作實木家具的良材。他跨進樹木堆中,一一介紹樹木特色:「除了樟木外,還有香港最常見的台灣相思,因為木質很硬,例如台灣人會用來作地板的材料,經處理後,非常適合用來造耐磨損的木器。
「那邊有白蘭木,顏色偏淺,切開帶有白蘭花的味道,木質偏軟,適合用來造凳子之類貼身使用的家具。
「桃花芯木顏色偏紅,木質比相思軟身少少,也很適合造家具。
「裏面還有鐵刀木,色水比相思更深,深色的木材都會偏硬和重,所以都是用來造家具。」
他坦言,回收木材本身的品質參差,跟購買現成木材截然不同,十分耗費心神精力。「我收到這些木頭回來之後,有很多前期準備的需要,最初是篩走我不需要的幼身樹枝、樹葉之類,樹枝會當柴燒,樹葉會當肥料。接着是按不同粗度、大小分類木材,因為需要不同機器處理,小則四十厘米直徑,大則八十厘米直徑⋯⋯」像有次粉嶺工場一下子收到幾十噸狀況亂七八糟的木材,他用了三個月才分類好木材,再把工場整理整齊,令他也覺得自己變了「垃圾佬」。不過,他仍然從中找到尋寶的樂趣,就像珠寶匠買原石一樣,期待切開之後的驚喜一刻。「例如有時外表一塌糊塗,又有釘又有蟲,𠝹開之後卻發現了非常特別的木紋,是其他地方沒可能買到的獨特個性。」
從裝置藝術到木工家具
二〇〇八年從中大藝術系畢業後,他主要是做裝置藝術家的助手,因而常常接觸木工,掌握了基本技巧。從藝術家助手變成全職木工,最大的轉捩點是在二〇一五年,他接到一個大型回收木造家具的項目,要為環保署污泥處理設施「源·區」(T·PARK),運用皇后碼頭的舊碼頭木製造家具。碼頭木因為浸過海水,所以特別重,就算只是一條木方,光靠一個人也拿不起,「每日都雕到滿身灰塵,攰到筋疲力盡回家,第二日又震住隻手繼續雕,是我最辛苦的一次。」
這次經驗令他意識到,回收木造家具有長遠的市場需要,可以發展成新職業,「因為原材料(樹木)滯留香港,而且沒可能運到內地加工,過關也過不了,那就惟有在香港處理。」香港本身擁有的木資源非常豐富,但長久欠缺完善的系統、計劃去處理木資源。他舉例說,光是改善斜坡工程所斬下的台灣相思,就已經數以千噸計,但當時根本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香港回收木的情況;另一方面,本地家具製作以夾板為主,甚少運用實木。因此,令他相信專注用回收木製造實木家具,「係有得做嘅!」
剛開始用回收木造家具時,他也試過在火炭工場進行行內俗稱「大剖」的𠝹樹工序,但隨着他接手的樹木愈來愈重,重到貨𨋢難以負荷,試過僥倖進了貨𨋢之後,但導致貨𨋢下沉,險象環生。由於回收木是他主要的木材來源,但每次都要花整天時間才能把木材移入工場,還未計如何開木,切割實在行不通。為了方便、有效地進行原材料初級處理,他把心一橫,決定再開一間工場,專做𠝹木。
雖然造實木家具所牽涉的機器比夾板複雜、大型,反倒大大滿足了Roy這位「機器控」,「買不同的機器,就可以學到好多新的機械知識,自己的技術也不停提升,賺到錢, 再繼續學。」他笑說。現時投資器材已花費過百萬元。
不停學習 解鎖新技能
要跟市面上林林總總的進口家具競爭,當中以日本、北歐家具最受歡迎,唯一方法就是不停學習新技能,「我學新嘢的方式就是睇書、睇YouTube,現在就再多點渠道,有Pinterest有Instagram,很多人都樂意分享他們技術、成品,讓我可以學到加入自己作品的元素。」
他很享受每一次造新的家具都有新東西學所給他的滿足感,「如果可以保持開放的心態,什麼都肯去試的話,無論日式、歐美甚至中式家具,其實就有很多東西可以不停學習。」 而且每一件家具,都有很多值得深入思考的空間,給他思考的樂趣。
在眾多家具之中,他最喜歡造凳,「我覺得凳是最貼近一個人、最常用的一種家具,無論是凳仔、圓凳,還是「挨憑」(靠背凳)凳。凳得意在於非常講究結構,要實淨但是又不能太重,一張好的設計,就是任何人都搬得起的一張凳,又讓人坐得舒服,這樣就已經是一個要去研究的題目。」
同樣是凳,變化可以很多樣,「例如造圓凳,你可以去設計成四枝凳腳、三支凳腳甚至更多凳腳,又或者是能不能疊起來,又或者整返個凹位,等你個pat pat坐得舒服啲。簡單如一張圓凳,都可以有這樣多想法,其他凳還有更多視覺上的考慮;例如挨憑凳,四隻凳腳延伸到凳背的線條,究竟怎樣才更美,還是好睇、舒服兩樣都要⋯⋯有很多元素要思考。」
最近,他為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製作了一批「新派明式家具」,是他首次接觸明式家具。
所謂中西合璧的「新派明式家具」,跟傳統明式家具最大分別,就是設計師將其中一枝凳腳改成螺旋造型,這樣兩張凳腳便可以緊扣起來,其餘輪廓都貼近明式家具的方方正正,是他電腦繪圖後,再用電腦雕刻機製造出來。
今次是他第一次接觸明式家具,坦言有好些入榫方式是以往造日式家具是從未接觸過的,「光是凳面,就有四、五種入榫方式,要跟足傳統方法去學習。」除了入榫方式,最花時間思考的部分,就是造凳背的木板,是用蒸的方式去把它壓彎,失敗了多次,才試到如何達到理想效果。通過這次經驗,他「解鎖」的新技能包括「熱彎」(steam blending)、電腦立體繪圖及雕刻技巧,還有傳統的入榫方法,完全不用膠水。
逆流而上 堅持的原因
木工、造家具是體力活,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我又ok喎。」問他最辛苦是哪一環節,他想一想,說:「我又唔覺得好辛苦(笑)。」問到最享受的部分,他的答案是「成個過程我都鍾意。」說到底,他純粹地享受每次造家具,都能夠「解鎖新技能」的滿足感,永不會千篇一律,「每一次解鎖,問題就愈來愈少,愈來愈輕鬆啦!」
「現在難就難在有大量木資源,沒有人去回收,把前期處理做得更好,唔夠人在下遊把回收木加工、製成成品,所以整條生產鏈斷了。我雖然能夠做足上中下游,但我一個人或者我一間公司,可以處理的量其實很少。香港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他無奈地說,「我無可能救到整個產業,最好的方法就是做好成品,告訴人們這個方向是可以做到的。例如T·PARK project,沒有人去試,就永遠不會知道,那些『爛木』可以行到下一個地步。因為材料已經喺呢度,總有人要去處理,唔可以假手於人。」
他這樣形容自己在木工家具行業的定位:「就係去搵一啲一定要喺本地加工的木材,造屬於本地的產品,這樣才找到留下的存在價值。」
「我係想做local先做到嘅嘢,如果冇local嘅嘢做,我都不需要留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