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日本發揚光大的「金繼」工藝,以修補為殘缺為美,同一份惜物精神,也承載在東洋襤褸之中。襤褸(Boro)源於江戶時代的日本青森縣,是一種傳統民間織藝。昔日物資匱乏,一布難求,人們對所穿所用的織物布料,格外珍而重之,從不浪費,破了就補,代代相傳,成為家傳之寶。
近年,Boro獨有的拼貼風格備受時裝、潮流品牌追捧,昔日的貶意詞登上大雅之堂,變成令人趨之若騖的單品潮物。222 The Backyard的主理人也曾經不能自拔地收集襤褸古布,結果卻終日放在櫃子裏不見天日,不知所為何用。最終,他們在前人在布上留下的針線痕跡中得到啟示,拜布為師,將Boro縫成一棵棵形態各異的盆栽(Bonsai),一針一線築起他們夢中的後花園。「潮流過後,到底留下什麼?」這是他們不斷思考和反省的問題。
平民衣著 樸素之美
無縫天衣只得天上有,地上勞動人民的衣物,是由數之不清的縫縫補補交織而成。同為日本傳統民族服裝,Boro跟和服的高貴華麗沾不上邊,但其擁有的歷史、文化和藝術內涵,同樣寶貴、值得歌頌。
起源於日本本洲島最北端,有雪國之稱的青森縣,Boro是當地農民、漁民一代傳一代的日常衣着。布料是貴重的物資,為抵禦嚴寒,人們惟有不放過任何一塊布頭布尾,一層又一層地縫在衣物上加厚加固、修飾破損,每一件襤褸都由無數拼布組成,因此每一件都獨一無二。針線痕跡縱橫交錯、凹凸不平,如田園阡陌,也像老者手上的皺紋,是時間的洗禮留下的斑駁印記,也是草根智慧的象徵。
Boro的庶民美學深深地吸引了Geoff,「因為古代日本人再窮也好,穿上身來,你仍然覺得唯美。不知怎樣,香港有很多刻意設計都不美,我希望可以學習日本人的美學。」約在七、八年前起,Geoff迷上了Boro,因工作關係他常往日本公幹,空餘時間就會去逛市集,每每看到檔主掛起的古布,一幅幅隨風飄舞,若隱若現地散發清香,他就會按捺不住收入囊中、買回香港。「據說日本的天然藍染中,有板藍根的成分,所以有驅蟲、防菌的作用,曬完之後是香多過臭的,反之現代牛仔褲曬完會有陣酸味,是化工染料的影響。」
久而久之,從東京、大阪、京都、名古屋等地的市集搜羅得來的襤褸古布愈來愈多,家中櫃子裏放滿厚厚一疊。女朋友Momo見狀,靈機一動,拿起剪刀和針線,用Boro裝飾他的衣服,「透過第一次這樣縫縫補補,我發覺,原來好療癒。」她感到很有趣,又去修飾他的背囊等服裝,「縫的時候,要去想碎布縫在哪個位置才最合理,因為Boro的精神就是去補你經常用到,而磨到爛的位置,我加完之後就覺得好得意。」
工餘時間,他倆在縫紉中找到喘息空間,如走進精神後花園;他們把創作成果以「222 TheBackyard」的名義放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之所以叫222 The Backyard,是很想要一個虛擬的後園,因為在香港,除非你是金字塔的頂層,否則無可能,太奢侈了,所以便想自己建構虛擬的後園,一個喘息的空間。」Momo解釋。222是他們的紀念日,自然便成了後花園的門牌號。
由Boro製成的盆栽,說起上來也是香港這座石屎森林的獨有產物。三、四年前,他們搬至新居一起生活,「終於有機會去粉飾間屋,所以買了好多植物,怎知很不幸,有好幾棵植物都因為位置放得不對,不夠陽光而枯死。」蝸居之中,很可惜連自然光也是奢侈品,「可以『做』一些不會死而又耐放的植物嗎?」他們將目光放到Boro上,嘗試用針線賦予其新的生命,「那時我們家中有一棵西巴女王,是塊根植物來的,像一塊薑那樣,我嘗試把它的形態複製出來,又幾好玩喎。」Momo憶述。家居空間限制不了想像力,他們用雙手縫出各式植物,如仙人掌、仙人球、象牙宮⋯⋯
靜以修身 儉以養性
一拿起針線,人就安靜、放鬆下來,焦躁煩亂的思緒像布一樣得以熨平。他們把專注力放在指尖上,每次剪布、拼布前,都懷着一顆戰戰兢兢的心,因為每一塊Boro都是無可取代的,一剪就沒有回頭路,惟有小心翼翼地仔細觀察手中的布料、花紋,是深或淺色,是橫或直紋,再比照植物的結構和質感來選材,「同一塊古布的前幅後幅,都各有美麗的地方,每次落刀剪都會考慮,是剪這個位置嗎?還是預留這個位,給其他植物更加能展現Boro的美呢?」有時候剪開來,才發現布中藏布,驚喜處處,於是又會停下來,捧在手心上細細欣賞。
如手掌般大的植物,表面上也有斑斑駁駁的Boro拼貼,不全然是出於美觀考慮,Geoff解說:「因為古布很脆弱,塞棉花進去後,有機會爆開,爆了便用布碎縫補上去。」對他來說,Boro就是他的縫紉老師,參考Boro上的針步,便會找到指引,「我望着塊布是怎樣處理的,就用怎樣的處理方式去製作。 布上何處有縫補,就代表何處破掉了,我們便去想像,原主人是從事什麼工作,衣物有什麼用途。」
縫紉所帶給他們的平靜,甚至無關地點、時間,「你見我們帶着露營凳,其實我們的創作很nomadic,我們再也沒有租工作室。」有時是睡前窩在房間裏縫縫補補,有時是平日午間溜去郊野公園拼拼貼貼,有時則是假日露營時坐在草地上修修剪剪,「這樣還更開心,不用困在workshop中,香港有幾多間workshop見到個天?既然視襤褸盆栽為自己的虛擬後花園,可以在香港真正的後花園,如大帽山上去縫我們的植物,我覺得是超額完成了我們的心 願。」
Boro最打動到他們的,是因一次又一次的修補而累積的美,「現代人在資本主義之下,很多時都是在購買、消費中得到快感,爛了之後都丟棄。但在這些古布襤褸上,你會見到古人是多麼的珍惜一塊我們稱之為『布』的東西,就算塊布多麼殘破也好,他們都會去修補,且不會隨便補,而是為了讓它變得美而去補。」Geoff不由感慨。「人生在世不過為了尋歡、求快樂,除了很不快樂地賺錢然後用錢去買快樂之外,我縫紉的時候已經得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