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寫於一九三三年的《陰翳禮讚》一書,為日本的沉鬱陰翳美學一錘定音:「美不在於物體本身,而是物體與物體之間形成的陰翳。」他認為,有一種美,只有浸淫在幽暗之中才能體會得到,如慢慢滲進昏暗和室的日落餘暉,也如黑漆器物上的金線。書中特別提到,相對於西方人鍾愛擦得雪亮的銀餐具,日本人倒不介意器物留下經人手、皮膚長年觸摸而留下的手澤,這些經年累月,自然積聚而成的「時代的光澤」,流露出獨有的幽暗柔和之美。
蘇林海堅持只造可以使用的器物,作品以錫和銅為主要物料,以人手鍛敲而成。比起光滑閃爍的金銀器物,錫和銅更富陰翳含蓄的美感。
一支鎚、一張打鐵枱、一個人、一雙手,一下一下敲在金屬上,由塊、到片、到立體的器物,看似重複不變的動作,但每一下鎚子的方向力度,都影響金屬的延展、收縮,繼而令厚薄形態不一。器物上的鎚紋,誠實地記錄了工匠的付出,也是無數代人,以一雙手承傳到另一雙手的結果。
在作品上留下手澤的,正是製作器物的工藝師本人。蘇林海是本地金屬工藝師,在純藝術、設計和動畫之間走了一圈,最終選擇了工藝,回到創作的基本——手和心。
川石小花器是蘇林海最近的創作,手掌般大小的花器,適合一枝獨秀的「一輪插」。他到訪日本青森奧入瀨溪流時,用心觀察石頭,它們被流水年月沖刷仍頑強留下,甚至能改變河道的方向,並衍生出生命力驚人的植物,「我想表現的是川石的意志,人亦一樣,亦應該堅持自己的意志。」暗淡燈光下,錫器表面的錘紋像波光粼粼,只要插上簡單的綠葉,已很好看。
手感的溫潤
製作錫器,先鍛,把金屬用錘子錘成平面;再敲,鐵片順着「鳥口」(鳥狀的打鐵枱)的弧度,用錘子一下一下敲打,留下錘紋,之後把組件焊接、多重打磨。不經焊接,直接由錫片邊鍛敲邊塑形,令器物變成理想中的形態的技術,則稱為「錘起」,是發源於日本燕市的工藝。不論是焊接或是錘起,手工鍛敲而成的錫器,表面呈細緻的凹凸紋,每一吋都有豐富的陰影交織,誠實地表現工匠製造時留下的痕迹。
錫有淨化水質之效,古時人們會把錫塊投進井中。日本人喜歡用錫製酒杯飲用清酒,小巧的酒杯,比起纖薄的玻璃多一分鐵器該有的墜手;捧在手心一段時間,溫度隨體溫變化,變得溫潤。
物哀 幽玄 侘寂
蘇林海的創作,受日本美學中的「物哀」、「幽玄」和「侘寂」影響,表現出無常、深邃、自然的美。作品從沒有銳利的直角,形態傾向不對稱、不規則,色調晦暗朦朧,譬如在銅器上留下濃淡不均的火痕,又或塗上鏽綠色,凝造自然粗糙之感。他強調:「美沒有唯一標準,純粹是個人直觀的獨特感覺。假如工藝之中,沒有對美的執着,便會失卻了靈魂。」
追求美,有人說是風花雪月,但蘇以為是必要。他的品牌取名為Needful Things,啟發自Stephen King的同名小說《必需品專賣店》,「人的必需品,除了陽光、空氣、食物、水分之外,應該還有更多。」那更多,對他而言,是美,是工藝,是靈魂。
然而,他有感華人社會普遍以方便先行,工藝變得可有可無,或成了奢侈品,一如錫和銅製器具,被認為難打理,廣泛被不鏽鋼取代。至今仍會手造銅錫器物的工匠,在香港少之又少。初學金工時,蘇曾向本地僅存的銅器老店炳記拜師,換來師傅一句:「不要學啦!無前途的!」
至今,他仍經常自問:一隻在十蚊店買的碟子,跟出自工匠之手的工藝品,有什麼分別?「必需是否必定是實用而已?一隻工藝師造的碟子,不會令餸菜變得美味,但在食慾之外,人還有心靈上的需要。工藝品之美,不只視乎過程中付出多少,而是器物背後帶出的價值。假如一件器物,能令人在生活當中,思考到如侘寂、物哀當中的哲學,於我而言,那就是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