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想得美!那時候豈敢臥床坐月子?生了孩子兩、三天,就要如常耕田種菜。」 九十三歲的客家媳婦林長娣,坐在大埔黃魚灘村家裏窗邊的沙發,率真地講起她的一段人生故事。她的語氣宛如黃酒,微苦帶甘。
「哦,你是要拍家裏的黃酒嗎?喝點倒是好,但別拍攝,太失禮了。」上一句話出口不到一秒,她又含蓄地試着拉回正題。
天性內斂的客家人,是把「吃苦當吃補」的生命哲學具體實踐的族羣。在漫長的歷史江河,客家族羣的形成從一開始就伴隨着生存的困境。客家學先祖羅香林曾於《客家源流考》撰文論述,魏晉時期的漢人,為避開中原戰亂及外族侵擾,不得不五次向南遷徒,躲於隱蔽的深山,用雙手築起一座座如城堡般森嚴的圍屋土樓,視為落葉歸根之地。他們一輩子憨實務農,做菜融合南北飲食,可愛是在此後歲月依然純樸如一,並於嶺南自成一脈,足與廣府菜、潮汕菜鼎立抗衡。
客家人的飲食及人文性格,也就引起我的興趣。
「媽,你釀的黃酒很好喝呢,這次多釀一、兩埕可以嗎?」認識林長娣,是有次跟客家山歌學者張國雄(Stephen)閒聊,得悉他家裏有一埕由母親釀製的黃酒,久久不捨得喝完,「因為數年前,媽媽的孫女在美國懷孕了,她堅持無論如何也要親手釀一趟『娘酒』,讓孫女補補身子。」他說。
井水的淳樸感
一直以來,以糙糯米為主材料、不經蒸餾的黃酒,客家人都會稱呼為「娘酒」。把酒喚作「娘」,多少撇不開與母親、女性的關係。相傳娘酒是為客家婦女坐月子而釀,而釀製的人同樣是婦女。可是,Stephen觀察到,現在坊間的酒廠都用「雙蒸」這類米酒去釀, 對他來說酒精感很強;他的童年記憶版本是淳樸、澄澈的,「母親就只用井水、白糯米、紅麴米和酒餅釀製,完成時加一點點玫瑰露,沒摻合甚麼。」說時,他替我斟了一杯酒。在他心目中,母親釀的才是真正的客家「娘酒」。
原居民的節慶儀式
Stephen的父母是香港大埔客家原居民,祖輩都是在清代初期入籍新界東北一帶,與當時滿清政府孤立南方沿海地區、防止反清復明運動的政策有關,定居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可以想像:南遷建村,花生、秈糯米這些東西在當時算是珍貴物資;糯稻收割後,客家女人非得心靈手巧,把生活中順手拈來的糯米點石成金,變成各種節慶美食,例如端午灰水糉、新年圓籠粄、祭祀紅發粄,以及產婦坐月子的糯米娘酒,同時也好保障他們每天耕作的高強度勞動。年復一年、一代傳一代,遂而成就了屬於客家人的儀式感。
扒的功夫
至於林長娣的一身本領,例如怎樣「扒黃酒」,都是她從汀角村嫁到黃魚灘村後、由家婆手把手傳授,「『扒』就是把(已浸發的)秈糯米放在陶缽蒸熟、取出後用木筷子扒鬆、攤涼的功夫。」而娘酒的甜,並非來自冰糖,而是加入碾碎的酒餅後發酵、把澱粉質分解成糖分的結果,因此糯米與酒餅的比例必須拿 捏得當,「我們一直都是三斤(糯)米配兩個(酒)餅,並且最少提前一個月釀好。」她像背口訣般唸着。
對客家女人來說,娘酒是產後「十二朝」 恢復元氣的聖品,家裏小孩更是期待,因為意味着有口福了:娘酒可以與雞炒,或與鴨蛋、雞蛋煮,或加進豬腳薑中;至於剩下的酒糟亦可以煮成糖水,甚至乾脆當零食,「你記得嗎,那時候我和姐姐都好喜歡一匙一匙地吃。」香甜、有嚼感,都極對小朋友的胃口。大廳裏,Stephen與母親笑瞇瞇聊着童年往事。
如今,黃魚灘村的田雖然早已種不出糯米,但老村民都會到區內墟市富善街老店買原料,就像「林寶盛」、「天順行」,延續家族乃至族羣的傳統習俗。這也是客家娘酒之所以彌足珍貴的原因──美味於家中世代相傳,而非帶銅板氣味的消費商品。
酒與山歌
張國雄研究客家山歌超過二十年,蒐集了六、七千首山歌資料,當中有傳統歌謠,也有即興創作,最早的是源於清代傳教士的記錄。山歌是一種口頭文學,包含了許多客家人的生活點滴。聊起娘酒,他表示本地客家族群流行的部分山歌歌詞(內容如下),亦以「酒」貫穿主題,就像「一壺難裝兩樣酒,一樹難開兩樣花」,此句便以「酒」寄寓對「專一」的期待。
相愛唔係打牙花
有了一儕就一儕
一壺難裝兩樣酒
一樹難開兩樣花
莫學黃蜂亂採花
先日見到心花開
今日見到就喊斷
妹今好比六月酒
甜唔久來就轉酸
害厓割心又割肝
(注:厓即是「我」)
亞哥講話樣咁狂
哪有搓板唔使糖
哪有餵雞唔使米
哪有蒸酒唔用娘
郎係有心妹有情
酒壺上桌有得斟
燈草拿來兩頭點
過後正知共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