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我學會了「姑婆」的解釋。
好友說,她是母親的姨母,而她和坐在輪椅上的女兒,也住在她家裏。不過,其實友人的母親並不是她的外甥,而坐在輪椅上的女子也只是她收養回來結伴渡過晚年的人。好友的母親、她和養女是沒有血緣的親屬,但他們一家緊密相繫。
那一年我仍是小學生,好友跟我同班,她要我跟她一樣,叫每天來接她放學的婦人作「姑婆」。其實「姑婆」對我並不友善,最初,我以為她只是不苟言笑,直至好友在操場內朝我喊:「賤種!」我感到一陣驚訝,過了很久才發現那是不知所措的傷心,而在更久以前,我已經知道保護自己的最好方法是在悲傷時表現得若無其事。「姑婆說你是個賤種。」她看我沒有反應,拋下這句話就跑到另一個角落去。其實我心裏隱隱地知道,因為放學時,從沒有人來接我。人們都具有一種本能的直覺,如果要攻擊他人,要選擇那些孤立者。
後來我們成為了多年的好友。成年後,我漸漸發現,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喜歡靠向曾經帶來傷害的人。幾乎是一種非理性的條件反射,只要他們在我的心上挖出一個血洞,我就會誤認他們是為了帶來救贖。
好友邀請我到她家裏玩時,我看到淡綠色的牆壁上掛着「姑婆」年輕時把頭髮挽成一個髻,穿著旗袍,化了淡妝的照片。一個美好的少女。但好友說,「姑婆」很年輕的時候,就跟幾個情同姊妹的女生約定,終生梳起不嫁。後來,她收養了一個小女孩,但女孩的腿,走路時微微地一拐一拐。「姑婆」帶她去看醫生,誤信庸醫,做了一個手術後傷及脊髓,自此,她下半身失去了知覺,也影響了說話和發音的能力。當我和好友在家裏玩的時候,總是聽到「姑婆」喝罵和埋怨養女的聲音,還有養女口齒不清的呼喊,或許是因為「姑婆」一個人欠缺足夠力氣把養女從輪椅搬到洗手間的座廁上,也有可能,只是她為養女洗澡時心煩氣躁。其餘的時候,「姑婆」的養女總是安靜地坐在飯桌前,滴滴嗒嗒地使用算盤,在做一些我不懂得的筆記。
「姑婆」幾乎從來不笑。初中的時候,好友和我升上了不同的中學,可是我和她的聯繫卻更緊密。以至,暑假的時候,她母親致電給我,問我可否陪伴生病的「姑婆」去看醫生,因為她的兩個女兒全都外出了。我從不喜歡「姑婆」,因為她也對我懷着惡意。很久之後,我才明白,她的惡意,並非針對我,而是整個世界,當人無法反抗也不能接受加諸於自己身上的命運,就只能以憤怒的姿態面對一切。正如,當她大聲斥責養女時,其實在發洩對自己的生氣和厭惡。我答應了好友母親的要求,因為當時的我認為,憐憫是一種報復。當「姑婆」和我坐在醫務所的病人之間,輪候了很久而護士遲遲沒有呼喊「姑婆」的名字時,「姑婆」轉過頭來對我說了一句:「你要不要先回家?」我搖頭,同時生硬地微笑。當時我其實很想問她,為何要教導好友羞辱自己的同學。但我始終沒有把話說出口,因為我轉過頭去看她的時候,只是看到一個孤單而虛弱的老人。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人們總是通過記憶去建構自己的生命,有些人挖掘回憶的深層意義,有些人藉着失憶讓生命重新展開。而在每一天,在學校裏,在不同的角落,都有不同形式的欺凌和暴力在發生,成人把自己的不快樂,無意地傳染給孩子,孩子吸收了這種幽暗再塞給更弱的孩子。想起「姑婆」的時候,我都在問自己,有沒有讓自己保持愉悅和平靜地活着,有沒有讓暴虐的情緒在自己的身體內慢慢地瓦解和終結。
隔周刊出
攝影:譚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