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〇年的柏林影展,與賈樟柯有關的活動,都像一場盛大的華人節日聚會。不只華人比例特別多,大家也是樂於參與討論,交頭接耳,那歡快的氣氛,在這疫症蔓延,華人面孔在街頭偶遇也默默避開彼此的日子,倒也是一幀有趣的風景。SO CLOSE TO MY LAND,賈樟柯帶到柏林的新作《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本應掛上這可讓人感同身受的英文名字,然而在電影票與官方網站上,寫的卻是普通話拼音的「Yi zhi you dao hai shui bian lan」,讓這紀錄片的首映,更像是屬於華人的聚會了。
當我們談紀錄片,有一個經常使用的切入角度:到底它在記錄什麼?在這紀錄片中,賈樟柯從賈家村一場文學活動開始,以余華、賈平凹、梁鴻三位作家為主軸,然後也有一系列的作家訪問,談中國近代的鄉土文學。他們談的,是自己在中國的生活,而不只是他們的作品。在影展的記者招待會中,電影的編劇萬佳歡說,賈樟柯之所以要拍作家,是因為作家對生活有敏銳的感知與強大的表達能力。這在影片中余華的部分最為明顯。余華就如一個偉大的表演者,一些他在作品中曾寫過的段落,面對鏡頭時他叙說時也能吸引到觀眾的注意。
「現在生活中的閱讀很多是碎片化的,這是現實情況。」賈樟柯這樣說。「所以文學就顯得更加珍貴,嚴肅的閱讀是在碎片化的氛圍中需要堅持的閱讀方法。」
碎片化就是導致遺忘,而遺忘就會讓人終日在狂歡狀態,或毫無榮辱感地度日。賈樟柯從來就是拒絕遺忘的人,而這次他就藉作家之口,說一個文學的故事。而這個文學故事,要說的其實就是故鄉的故事。於是,歡迎再次回到賈樟柯的電影世界,這裏有鄉愁,因為那所謂的故鄉,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賈樟柯在此作中使用的空鏡,就如重回故土的人的視角。然而根據賈樟柯早前的訪問,他其實一年有大半時間,是住在他的故鄉汾陽。這種身在故鄉的異鄉感,其實貫穿在導演歷年的作品中。賈樟柯的作品所以一直受國際影壇關注,是因為他能展現出一種ZEITGEIST,那種因為文明發展太快而失去故鄉的蒼涼感。這精神是植根於當代中國的。蒼涼的不是因為城市完全取代農村,而是在城市生活的發展中,當中有太多的城市被遺在發展的過程中,成為了文明不太美觀的損耗品都市。
這種懷緬,對香港觀眾來說,是帶有一定距離感的。畢竟香港長大的城市人,難以理解鄉村人對鄉村的情感。然而我所推測的,是對大多新一代中國年輕人來說,這種鄉村故事也是有距離。新一代中國人眼中的中國,與這些作家及賈樟柯眼中的中國,是完全不同的。賈樟柯企圖用這套紀錄片促成的,除了是讓外來人看到中國的另一面,更重要的似乎還是,讓中國的年輕觀眾,重新連結到中國的歷史之中。時代太快,代與代之間失去了連結,歷史於是就變了不連貫的存在。
畢竟作家雖然拒絕遺忘,但年輕一代卻已經在遺忘作家與文學了。
余華為影片點題的故事,帶出了一種民族精神,也是這作品的精神。余華說的是,當他游水時,海水是黃色的,但教科書卻說海水是藍的。於是有一次,他就一直游,希望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那是拒絕接受現實的,當中有着上揚的調子,卻同時也是拒絕承認自身的。這種矛盾,在文學這載體中保持得相對完整,而這部紀錄片,其實是用作引子,讓人回到中國的文學以至歷史。
然而,這是一個加上濾鏡,海可以變成任何顏色的世代了。這套紀錄片到底是好看的,導演仍有能力,把上揚與守舊的張力平衡呈現,但那精神面貌,卻不完全是當下中國的面貌。這其實就是一部記錄過去的紀錄片。
作者簡介
匡翹,寫作者,文化記者,現正旅居德國柏林,寫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