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所為何事?為何批評演員「為露而露」?近期正於西九文化區上演的舞台劇《植物人》直接向本地觀眾拋出一連串關於裸體與劇場的問題。
藝君子劇團以「色性裸暴」為劇團四大美學元素,近作《植物人》也不例外,涉及裸露、暴力場面、成人情節。作品由劇團藝術總監黃呈欣擔任編導,創作意念來自韓江《素食者》及盧梭《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監製尹偉程及劇場構作的陳臻亮都認為,從劇本靈感、演員與角色的性別錯置,與裸露表演的舞台元素,劇團希望能在本地劇場中進一步探討性/別與裸體美學,衝擊大眾對裸露的固有思維。
意念來自韓江小說《素食者》 多角度敘事呈現
《植物人》創作意念之一來自韓國小說家韓江的《素食者》。原著分三章節,分別由英惠的丈夫、姐夫及姐姐的視角,刻劃英惠成為素食者後的變化,呈現她的痛苦、掙扎與慾望。來到香港劇場,《植物人》同樣分成三部分,同樣圍繞成為素食者的女人,敘事者則為女人的丈夫、姨甥,和姐姐。擔任劇場構作的陳臻亮指,三位敘事者順時序去形容自從女人不吃肉之後所發生的衝突,「但三人都是各說各話。我們想用多角度敘事,以及不可靠敘事者的手法,究竟誰才是說真話,誰才是說假話呢?其實沒有人知道。這裏嘗試讓觀眾不單止從這三個人的角度去看女人,也去問究竟女人自己是怎樣想,所以加了很多大量來自女人的畫外音獨白,用書信形式寫給她口中的媽媽,亦希望觀眾猜測媽媽是怎樣的形象。」
關於敘事者的編排設計,此劇編導的黃呈欣在上周六(23日)演後談提到三章的敘事者,分別代表隨波逐流的大眾、年輕的小眾,以及沉默的一羣。「我想將關於父權、女權的這件事只是放在第一章。以一個丈夫的第一身角度去閱讀這位女性,我設定為一個大眾、比較隨波逐流(的視角),社會規定覺得怎樣就是怎樣。」第二章由姐夫換成姨甥的關係,後者設計成一個渴求革命的年輕藝術家,黃呈欣表示想提出較小眾、年輕的視角,「而其實在小眾的角度,他們都依然會發生『人吃人』的情況,依然逃離不了弱肉強食的eco system。」
至於第三章,黃呈欣坦言是改得最嚴重的部分。「姐姐是以一個沉默的大多數的角度去看,她會配合大眾,但又不跟(女人的)丈夫一樣,他們知道有些事是有問題,但選擇不出聲。而去到當那個被獵食者被人侵蝕完之後,其實下一個(獵食)對象就會是他。」
《植物人》中演員與角色的性別錯置
此劇重點之一落在主角女人,是由唯一一位男演員蔡明航飾演;其他全部角色,諸如女人的丈夫、姨甥、姐姐,母親等,都是由女演員上陣。對於這個性別錯置的安排,陳臻亮一口氣提出多個問題:「為甚麼這個角色(女人)是如此與眾不同?為甚麼一個男兒身會被人凌虐到這樣呢?究竟觀眾在場去看的時候,會不會產生一種言語或者其他情感?如果放回社會,女生被人強姦和男生被人強姦,有甚麼分別呢?」
他續說,當觀眾看到由男性身體去演女性角色,可能會關注到女性身體如何,「其實正正反映了一個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諸多禁忌,男性身體反而好像沒有那麼多掣肘。我們沒有特意去專注一個性別的身體,實際上,劇裏男、女演員都有裸露,毫無遮掩的,因為男女的身體在我們的眼中都值得被看見。」他另以劇中姐姐一角為例,同為女性,卻對女性(妹妹)不是特別寬容。「其實我們怎麼看一種權力關係,弱勢和強勢,可能不純粹關係性別。這正是有趣的地方,是一個關於人性的故事。它(《植物人》)在香港上演,自然而然我們也希望觀眾思考在香港社會的權力是如何流動。」
尹偉程提到過往劇團曾到訪韓國,與日本、韓國的藝團交流,談到三地父權社會影響的異同,他指:「很有趣,我作為香港人看三地的時候,覺得香港的影響最少,可能韓國較嚴重,而韓國人聽到的反應又說他們很平等。」這點反映角度和位置的差距,尹偉程亦表示,像他和陳臻亮兩個男性去說父權也許沒有甚麼意義,並不客觀。
而黃呈欣作為編導,又是女性,她在演後談時亦回應性別錯置的意念。「很多時候我的作品寫的受害者都是女性。對於我來說,可能是女性的mass,或者可能在身體結構上容易會發生這些事。事實上,男性是不是不會發生這些東西呢?我有朋友分享,原來香港有一些關注男性受害者的組織,但沒太多男性參加,覺得應該不是很多男性受害。但是,我反而去反思,很多男性受害時,都不願意表達,因為男人要man,是一些社會價值。這個世界不是沒有男性的受害者,只不過因為一些社會建構的標準。」於是,這衍生了她試圖用性別錯置的呈現,看看觀眾的反應。「找一個男性去做(受害者)這個位置時,當男性(觀眾)見到這樣的狀況,會不會更加感同身受到女性面對這些狀況。」
衝擊觀眾 裸露不是禁忌
裸露是此劇另一個討論重點。正如藝君子劇團打正旗號以「色性裸暴」為四大美學,在《植物人》中,作為年輕藝術家的姨甥有一段台詞,似乎既回應他們現階段在劇場應用裸體藝術的想法,也是辯證:「咩人話為露而露?果啲見外國人nude就係藝術,我哋nude就係鹹濕嘅人?果啲又老又肥但係話表演者又老又肥就唔好除衫而其實係面對唔到自己身體嘅人?點解因為佢哋永遠將裸體連繫到性,我就要撇除呈現嘅可能性?」
陳臻亮直指,在華人社會裏面很多人仍然當裸露是禁忌,「他們覺得是獵奇,正正是裸露在香港劇場仍然不是常態,是一個衝擊。而我們為甚麼要繼續裸露,就是要繼續衝擊觀眾,讓觀眾覺得它不是禁忌。我們很難去說服這樣做是正當,當觀眾面對這件事的時候怎麼看呢?會不會撇除以往的一種想法,跳出以往的思維,其實已經很不同。」從劇場到其他影像媒介,他對照電影或攝影,談到劇場的現場和一次性,「我想像一個演員在電影裸體,可能會得到兩種反應,一個是很勇敢、為藝術犧牲,第二個反應就是『脫星』、低俗。放在劇場的現場性是在你(觀眾)面前真真實實去除衫,赤裸是言語上赤裸,以及身體上赤裸,觀眾要直面這個衝擊。」他也回應,在討論上述兩種反應時,難免先聯想女演員,才到男演員,坦言依然是常態。
尹偉程是劇團創辦之一,他表示,如果牽涉到裸露,很多時候在找演員的早期階段也不容易。「我們都會坦率問演員介不介意裸露。很多人的答案都是看有沒有需要,那一定是有需要,我才會這樣問。開頭都會解釋一下,但慢慢就知,其實你不特別願意,才會問需不需要。有時候是去到某個層次有美學需要,當然可以有N種方法去代替nudity,但我們選擇方法就是用nudity去呈現。那句『我就係要為露而露』的想法就是這樣的美學衝擊。」
凸顯唯一異類 從植物回看被忽視的一羣
「我很想用gender去凸顯唯一的異類是誰。所以其實我並不實際是反串,其他女演員依然會飾演其他女性角色,而我只是用男女這個軀殼的gender,去凸顯唯一的異類是誰。」按黃呈欣這個解釋,討論可以從性別、裸露的元素延伸開來——權力的流動,人的話語權,都是《植物人》的核心議題。
有別於一般劇場演出時隱藏收音咪,《植物人》裏,刻意安排演員手持咪,這種咪的運用,既是擴音效果,也有種種情境下的不同象徵,令觀眾有不同的聯想。陳臻亮解釋:「有時候它(咪)會是一個道具去呈現某種場景,例如吃飯,演貝用咪來發出聲音,表示在吃東西。另外又會變成一把刀,(演員)去割開自己,是錄了女人割開自己的聲音。又會是丈夫強姦女人的一個性徵,它可能是代表男性的陽具,但其實它只是一個咪收衝擊的聲音。究竟是怎麼理解呢,這個交給觀眾。」
當一個角色能否使用咪發言,更是一種發聲的權力,意味話語權的爭奪。回到敘事角度,以及理解方式,往往在於表達、發聲的空間。如同劇終燈光聚焦在台中央的一棵小草,尹偉程把話題帶到總括藝君子劇團的「植物思人 Venaissance」計劃,包含《植物人》在內,連同其他劇作如《牽牛花》、《蒲公英吃海洛英》等,刻意選取植物作為作品系列。
他說起一次資料搜集,到訪中大的胡秀英植物標本館,「館長劉大偉博士好奇問我們為甚麼用植物來做題材,植物沒有人關心。他的說話是打動了我。其實香港有些東西是沒有甚麼人關心,但值得被關心,或者值得被看見。」尹偉程稍頓,顯然語重深長:「我們可能用一個不是那麼直接的方法去說有些東西要留意或被看見,我們用的方法是,不如來欣賞一下植物。看植物這件事是,我們都想香港人可以看到一些不容易被看到的東西。」
藝君子劇團「植物思人」:《植物人》
日期及時間:2023年12月22至23及27至30日晚上8時;12月23至24及30至31日下午3時
地點: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大盒
詳情:https://www.westkowloon.hk/tc/iamt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