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生日,就當是送給自己的最佳生日禮物吧。
早餐後先到圓柱書店打了個轉。號稱坦吉亞最老,原來1949年才開張營業,連歷史單薄如新加坡,也有比它悠久的書店。或者純粹指外文書店?我就不信原住民個個目不識丁,從來沒有閱讀習慣,雖然民間講故事的傳統遠近馳名,蛀書蟲總有的吧?不過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圓柱之所以必須到一到,當然和年輪無關,五六十年代的光輝歲月,這裏是旅居當地作家和過路寫作人的聚腳點,威廉博魯斯、傑克克魯韋克、尚紀、尚高克多、瑪嘉烈特尤辛娜、田納西威廉斯、杜魯門卡波堤,還有不可或缺的「山寨王」保羅鮑爾斯,星光熠熠千嬌百媚,稍具虛榮心的遊客不把它列為朝聖驛站才怪。
店面很窄,顯得特別深,貨品以法文為主,數目不多的英文書擺在後面左邊兩個書架上。本來抱着觀望態度,一來鮑爾斯作品歷年東搜西刮,應該全部買齊了,二來旅行請不起書僮做粗重工夫,什麼都要自己親力親為,行李重量可減則減,但是那本由書店和文化部攜手製作的《坦吉亞電影圖書館畫冊》精美極了,單單內封面的戲院分佈圖就令人愛不釋手。店員小姐見我七上八落翻來覆去,忍不住說:「老戲院所剩無幾了,我們後面街的樂斯倒還照常營業,每年電影節就在那裏舉辦的。」不算硬銷,比較接近同道中人互通信息。
幾年前在新加坡和發行電影的朋友聊天,忽然想起昔日常常光顧的夢宮殿一間都不存在了,不勝欷歔,但是他們比我年輕一大截,完全感受不到那種喪家犬式的惶惶。書買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尋這家素未謀面的樂斯戲院,多少有點愛屋及烏意味。先看到已停業的高雅,名字仍舊高高掛起,建築工人大興土木,也不知道是即將恢復放映功能,抑或正在變身途中──新加坡的大華戲院現在是百貨公司,金華戲院是佈道中心,簡直具體示範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樂斯在下一條街街角,大堂燈火通明,中間大樓梯一羣小學生在教師帶領下魚貫往上爬,看似是課外活動,我連忙跟着他們竄進去:哎呀,並非集體欣賞卡通片,而是捧魔術師的場,台上表演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樓上樓下都是十歲左右的兒童,嘻嘻哈哈此起彼落。
店員小姐對陳年戲院瞭如指掌,問她知不知道鮑爾斯舊地址竟然搖搖頭,我感到十分意外。坦吉亞史上最著名美國人的居所,不是人所共識嗎,何況據說有一個時期他把圓柱當私人郵箱,小姐看似三十出頭,當然不可能有為名作家傳書遞柬的寶貴經驗,但說到底都是「自己人」,難道沒有得到前輩口耳相傳?早兩天參觀美國使節館博物館,那個售票青年倒如數家珍,「離大清真寺不遠,舊美國領事館後面」,肯定因為館內一個展廳永久展覽鮑爾斯遺物,專誠造訪的遊客問完又問。
展品有一架奧利維堤打字機,型號及顏色和從前A被我強佔的那架一模一樣,隔了幾十年迎面撞上,不折不扣京劇《鎖麟囊》唱的「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這方面,我真是無可救藥的物質主義者,唯一好處是如不睹物就不思人。
尋找鮑爾斯故居完全靠運氣,作為地標大清真寺雖然萬無一失,之後便茫茫如大海撈針。寺對面有間西班牙文化中心,問路似乎比較有把握,顧不得門口守衞深嚴,過了安檢見一步行一步。隔着玻璃窗,接待處兩個中年男人貌似典型公務員,狗眼未免看人低,心想無謂拋出他們可能聞所未聞的異國作家名字,所以問的是前美國領事館。右邊的一個答:「出門轉左向前走,你會見到圓環,過馬路再走半條街。」不熟方向,聽起來非常抽象,只好硬着頭皮再問:「有一個作家叫保羅鮑爾斯……」他身旁的同事忽然大笑,對他嘰哩咕嚕講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西班牙話,憑表情推測,十居其九是「這次開正你戲路」之類。原先的一位也笑,答道:「當然知道,我爸爸和他從前的司機是朋友。」隨手拿起紙畫地圖,就像許多許多年前第一次去東京,語言不通但熱情友善的日本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