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三年 • 與烏克蘭連線】由波蘭邊境當義工 到走在烏克蘭最前線 三年來一半時間在烏 香港獨立記者陳彥婷:作為記者總是嘗試站在雞蛋一方去報道

近日俄烏就停火協議吵得鬧哄哄,外界對協議最終是否能落實議論紛紛。繼早前訪問過仍身處基輔年輕人的想法後,《明周文化》找來親身在烏克蘭最前線採訪一年半的香港獨立記者陳彥婷(Ashley),了解她在烏的所見所思。
一名香港記者,過去三年,有差不多一年半時間在烏克蘭採訪,聽起來匪夷所思。問Ashley為何跑到烏克蘭?她說,因為三年前在波蘭邊境當義工時,看到一張張令人難以忘懷的烏克蘭難民的面孔。那麼為甚麼不繼續當義工,要當回記者?她說,聽了一個又一個故事,她想「講出去」。
就是這樣,她進出烏克蘭多次,最近一次到訪就是上月。問她那麼究竟到訪烏克蘭過多少次,她說答不出來,因為太多。那麼問一個應算是較容易回答的問題:不斷回到槍林彈雨的戰區,走在命懸一線的邊緣,見證生離死別,不會感到很痛苦嗎?「我的辛苦是十分短暫,我可以離開這個國家,過回『正常』生活,但他們每天都要經歷或受導彈攻擊,男人無法離開國家,女人亦要肩負起家庭責任。比起烏克蘭人,我的苦算得了甚麼。」


拿起相機 走進戰線最前方
正正三年前,二◯二二年三月,俄烏全面開戰不夠一個月,當了幾年記者的Ashley前往波蘭邊境當義工。那時,很多烏克蘭人一家老小趕赴波蘭邊境,希望找一條活路,但在開戰期間抵達邊境並非易事,箇中辛酸並非常人能想像,故很多人到達邊境時,身心俱疲。Ashley主要負責派發熱飲食物和簡單物資予剛過境的烏克蘭人,她尤其記得,一輛載滿老人的巴士。那輛車上有一名來自烏東地區、九十八歲的婆婆拐着拐着下車,婆婆身旁的女兒抖着手,餵婆婆吃藥。這個畫面令她感觸萬分。
「這羣老人本可以在自己的國家安享晚年、百年歸老,但因為這場戰爭,他們整個人生被連根拔起,需要搬到另一個城市生活,甚至有可能要在另一個國家走完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段路。我發現原來戰爭是會這樣影響到一些人的生活,我很想把我看到的畫面記錄下來,但無奈因為義工的身份,無法完完全全投入做這件事,所以決定當回記者,走進烏克蘭,記錄戰爭。」

「怪人」 人如其名

戰事延續三年,大概沒有人想過。Ashley因應戰情及工作需求走遍烏克蘭,從北面的首都基輔(Kyiv)、蘇米(Sumy),到東邊的哈爾科夫(Kharkiv)、伊久姆(Izyum),東南的巴赫穆特(Bakhmut),南面的赫爾松(Kherson)等。她邊走邊寫稿及售賣照片給不同國際媒體。
途中,她遇到一名曾兩次成為俄羅斯俘虜的士兵,是她遇過其中一個最難忘的烏克蘭人。士兵其中一個代號叫Чудік,譯名「怪人」,Ashley知道他的經歷後,覺得他人如其名。

二◯二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俄烏全面開戰,「怪人」隸屬的小隊當天已趕往黑海沿岸重要城市——馬里烏波爾鎮守。苦戰一個多月,很多軍人及平民去世、受傷,醫療與維生物資亦嚴重缺乏,「怪人」與其他傷痕累累的士兵退守鋼鐵廠的廠房內。「怪人」本來早已在地牢埋下十個重型反坦克地雷,隨時可以將及至的俄軍炸個粉身碎骨,因為與其要被交到敵人手中,他寧願同歸於盡,然而,他最後選擇了投降,再次當一名戰俘,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為身旁佈滿傷痕的同袍,爭一條出路——同袍們會被撤離。
為了同袍,「怪人」又回到二◯一五年他被虜到的監獄。在監獄的那一年,他受盡酷刑,例如俄兵會將好像舊式電話的刑具放在身體兩端,有時候甚至放在生殖器旁,通電電線會過電。他又曾試過雙手被繫在鋼管上,然後整個人被離地吊起,單靠手腕支撐整個人,這個酷刑名叫「單車。」Ashley早前跟「怪人」在基輔公園訪談時,「怪人」的雙手手腕仍留着被施行「單車」酷刑時的傷痕,而他雙手從拇指、食指到手腕的整帶至今仍未恢復觸感與知覺。
Ashley說,她最深刻是當她問「怪人」,當過兩次戰俘再被獲釋,心態有沒有改變時,「怪人」這樣回答她。
「在上次被擄走前,我很憤怒。這是一個軍人常遇到的問題,你看到其他人四處走,去咖啡廳,去玩,你會很困擾。但這次釋放後,我明白到,我們是為了讓這些人可以擁有平凡的生活而戰。」「怪人」說。Ashley從「怪人」眼中看見的,是一種義無反顧,「他好癲」。現在「怪人」再次回到前線。

「瘋癲」的,不止「怪人」,Ashley還遇過很多很多,有人從小已舉家移民至歐洲,但因戰爭開始毅然回國,又有白俄羅斯人因為在其祖國革命失敗,選擇到烏克蘭作戰。Ashley看見的是,「面對極權,他們選擇站在他們所相信良知的一方」。


生死前 站哪邊?


戰事至今仍在拉鋸。Ashley覺得她曾遇過的一名烏克蘭人,所形容烏國內的情況甚是貼切:「全民皆兵」,各人都站在最前線。不管是戰區的前線、在國內協調捐款,還有即使已逃離到歐洲,仍在所身處國家集會遊行,大家都雄心壯志要堅持下去,因為這場戰爭早於二◯一四年俄羅斯吞拼克里米亞之後已開始。
當然,並非人人如此,Ashley曾遇過有適齡男士為避免徵召入伍,會選擇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避免被政府人員在街上抽查身分證,但她知道這些男士即使不想當兵,會做其他支持軍隊的工作,如捐錢、協助宣傳等。畢竟生死面前,不是每一個人能如此坦蕩、如此「瘋癲」。
在烏克蘭逗留了近一年半時間,Ashley感覺到大多烏克蘭人,不管士兵及平民都不想打仗,她認為對士兵而言,其實更甚。不過,就在上月,她與一些士兵聊天,有人說,已經這麼多人犧牲了,那麼現在才求和嗎?那還對得起他們嗎?


站在雞蛋的一方
其實「瘋癲」的,還有Ashley自己。
過去三年,她往返戰區,去的可不只烏克蘭,還有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敘利亞、亞美尼亞等。她說,去其他地方是機緣巧合,「有機會便試一下」。
這個機會,亦代表着在閻羅王跟前走走鋼線,看看哪天與他暢遊地府。
「作為記者總是嘗試站在雞蛋一方去報道。」至今,她的初衷沒變,她記得的都是一個個因戰爭受苦的平民百姓,她想繼續關注俄烏戰事和中東局勢。
「其實歷史確實不斷在重複,如何避免犯下同樣嘅錯誤,就要看這個時代的人怎樣回應世界。相比起歐美媒體的罵聲,我很驚訝有些華語媒體十分抽離地去批評俄烏戰事。現在全球地緣政治緊密,牽一髮動全身,假如我們對現在的國際事件太置身事外,我想大家要反思一直以來相信的公義和正義是甚麼,而這一種價值又會帶着我們去塑造一個怎樣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