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先哲的漫畫,至今兩部,一是《鏢人》(十一冊未完),一是《刺客信條:王朝》(全五冊完)。前者故事發生於隋煬帝之末世,後者故事發生於唐玄宗安史之亂期間。表面而言,前者主角為虛構的刀馬(人物造型似是六十年代西部片走出來的奇連伊士活,設定則如同武士帶着小孩進行血淋淋廝殺的《帶子雄狼》),後者主角亦為虛構的唐代刺客李萼(按:歷史上確有李萼其人,但與書中人物出入極大)。可是,讀完兩部漫畫,讀者很快就發現,有些東西不對勁。「主角」身邊忽然出現了一個「配角」,這個配角,明明就是為了襯托「主角」而出現的,偏偏,一路讀下來,「配角」愈來愈神秘,讀者愈來愈感到,那個人物,隱藏着無窮的內在魅力,去到中後段,甚至搶過原來主角的風頭。
更令人驚奇的是(讀者後來終於發現),這樣的「配角」,竟然是歷史上確實存在的人物。
誰是知世郎
《鏢人》的「配角」名為知世郎,《王朝》的「配角」名為顏季明。
這兩個人,前者是一個戴着神秘面具、言不及義、一副「世事都給我看透」的無賴,後者是一個入世未深、想學功夫但缺乏天分、家世顯赫但節儉仗義的小伙子。根據漫畫,前者搞革命要推翻隋朝,後者一出場卻在無意之中救了快意恩仇的刺客李萼。
一開始,「配角」是以打醬油的方式出現,懦弱天真,造型上也無法獨當一面……可是,當劇情走進亂世,眾人身在敗局絕境之中,讀者念茲在茲的,卻不是「主角」,而是那個貌似尋常又極不尋常的「配角」。
這真是只有漫畫才能表達的說故事技巧。
很多人評論許先哲的畫功、分鏡,一方面讚歎,一方面指出其斧鑿之處斑斑可見,例如西域場景和人物性格受西部牛仔片影響,例如刀光劍影的動作場面受井上雄彥《浪客行》影響,又例如安祿山跳舞娛賓與刺客殺人場面並列,利用了電影蒙太奇剪接技巧等等,但這些其實不重要,許先哲真正獨特的是故事的視角,他用了漫畫才能呈現的方式展示。譬如《鏢客》中隋煬帝出場,人漸化為猙獰的龍,又突化為人,疑幻疑真,先聲奪人,又譬如安祿山出場,身披獸皮,目光炯炯,人面亦如獸,此等手法,即為漫畫獨有。
一首歌 顛覆一個朝代
由於漫畫是一種可以前後翻閱對照間歇停頓思考的閱讀載具,因此,在影像和文字接合之間,欲言又止、意在言外的佈局和描寫,比比皆是。作品中隱藏的亂世密碼,起義、顛覆、陰謀論、地下神秘組織、城府極深的皇帝與權臣之多重解讀,成了許先哲漫畫最有趣和最堪玩味之處。
說回「配角」,前面提到的知世郎和顏季明,相信連許多熟讀中國歷史的人,都未必知道。前者來自山東,名叫王薄,自號「知世郎」,意思是自己能知過去和未來幾百年的事,是隋末民變的領袖之一,他作了一首《無向遼東浪死歌》,號召人民反抗朝廷出征高句麗,並發動起義,很快一曲傳遍長白山,並得到山東和黃河下游一帶農民響應。有人認為,隋之滅亡,這首歌「居功」不少,其中幾句節錄如下:「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莫向遼東去,夷兵似虎豺。長劍碎我身,利鏃穿我腮。性命只須臾,節俠誰悲哀。功成大將受上賞,我獨何為死蒿萊!」
另一「配角」顏季明,為常山太守顏杲卿兒子,顏杲卿父子在安祿山的「淪陷區」起義,顏季明被擒,身首異處,顏杲卿不受脅迫,堅拒投降,慘受凌遲酷刑之際,破口大罵安祿山,劊子手割其舌頭,顏杲卿仍噴血怒罵至死(按:南宋文天祥《正氣歌》「為顏常山舌」的出處)。
漫畫末段,顏季明的堂叔、守着山東對抗安祿山的顏真卿出場,派人北上常山尋找姪兒顏季明的首級送回家裏。
當顏季明的兄長顏泉明領着裝着弟弟季明首級的木盒回家,顏真卿悲憤無限,不能自已,奮筆疾書給姪兒的祭文。這就是後來稱為「天下三大行書」之一的《祭姪文稿》(按: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與王羲之《蘭亭序》和蘇軾《寒食帖》齊名)。文稿在極度悲憤下寫成,時有塗抹,筆墨工拙已無法稍顧,但因為真情流露,意在筆外,反而成為書法中感人至深的極品。
漫畫以此作結。
讀者大概也是看到故事的最後幾頁,才陡然發現,一個武藝並不高強的世家子弟顏季明,其實才是本書主角。
《無向遼東浪死歌》三首 (王薄,隋末反抗朝廷的歌謠)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
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盪。
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莫向遼東去,迢迢去路長。
老親倚閭望,少婦守空房。
有田不得耕,有事誰相將。
一去不知何日返,日上龍堆憶故鄉。
莫向遼東去,從來行路難。
長河渡無舟,高山接雲端。
清霜衣苦薄,大雪骨欲剜。
日落寒山行不息,蔭冰臥雨摧心肝。
莫向遼東去,夷兵似虎豺。
長劍碎我身,利鏃穿我腮。
性命只須臾,節俠誰悲哀。
功成大將受上賞,我獨何為死蒿萊!
《祭姪文稿》(顏真卿,公元758年)原文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
午,朔三日壬辰,(「從父」塗去)第十三叔、銀青光祿
(脫「大」字)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
刺史、上輕車都尉、丹楊縣開國
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
亡侄,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曰:
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
階庭蘭玉,(「方憑積善」塗去)每慰
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閒
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制」塗去,改「被脅」再塗去)常
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
仁兄愛我,(「恐」塗去)俾爾傳言。爾既
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凶威
大蹙。(「賊臣擁眾不救」塗去)賊臣(「擁」塗去)不救,
孤城圍逼,父(「擒」塗去)陷子死,巢
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
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
嗚呼哀哉!吾承
天澤,移牧(「河東近」塗去)河關。泉明
比者,再陷常山,(「提」塗去)攜爾
首櫬,(「亦自常山」塗去)及茲同還。撫念摧切,
震悼心顏。方俟(□□塗去)遠日,(□塗去)卜爾
幽宅,(「相」塗去)魂而有知,無嗟
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祭姪文稿》(顏真卿,公元758年)白話譯文: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戊戌年,九月初三,十三叔、銀青祿大夫、使特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楊縣開國侯顏真卿,現以清酒和美食祭奠贊善大夫季明的亡靈:
你(顏季明)生來出眾,自幼已表現出少有的品德。你好比是我們宗廟中的重器,又好比是生長於我們庭院中的香草和仙樹,常使我們感到十分欣慰。正期望你能夠得到幸福和爵祿之際,卻想不到逆賊(安祿山)乘機挑釁、起兵造反。你的父親(顏杲卿)竭誠盡力,擔任常山太守。我(顏真卿)那時也受命擔任平原太守。仁兄(顏杲卿)出於對我的愛護,讓你給我傳話舉義之事。你接着回到常山,奪取了兵家必爭之要地土門關。土門關光復之後,凶逆(安祿山)的威風大受挫折。賊臣(在常山附近的太原節度使王承業)擁兵不救,致使(常山)孤城被圍,父子滿門被殺,巢傾卵覆。這場災禍既已發生,上天亦無法挽回,那卻是誰製造的呢?念及你遭此殘害(身體遺失,只尋回首級),又該如何贖回你破碎的身軀!嗚呼哀哉!
我因為得到皇上的恩澤,遷至蒲州(河關)做官。泉明(顏泉明,顏季明之兄)最近再至常山,帶着裝着你首級的棺木回來。想起以往,悲切萬分,全身內外都無法抑制痛苦之情。請你讓我在未來找個日子,選擇一塊好的墓地,把你好好安葬。假如靈魂有知,也請不要埋怨長期在異地作客。嗚呼哀哉!請享用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