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佩服日本人打破雅俗界限的創意。《文豪Stray Dogs》是一部想像力極度瘋狂的作品。我剛看完動畫版第一和第二季，還未有機會看漫畫原著。眼看着那些熟悉的日本大文豪不但以漫畫形象出現，而且還化身為偵探社社員和黑幫分子，使出誇張的超能力互相對戰，真是超級爽快。當然，不喜者會認為統統是無聊和嬉鬧，那些帶着大文豪名字的角色也根本和本人無關，只是胡亂搭配，借題發揮。
的確，那些人物並非現實中的文學家， 只是同名同姓的人而已。而就「改編」或「挪用」的邏輯而言，也有許多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比較合符預期的，是武裝偵探社社長和港區黑手黨頭子分別是福澤諭吉和森鷗外兩位日本現代文化界大佬。只隱晦地出場的夏目漱石也是一位寫小說的文學高人。偵探社的實際領導是國木田獨步，醫師是與謝野晶子，還有擁有「超推理」能力的江戶川亂步，這些都很有道理。不過谷崎潤一郎竟然淪為後輩，與孩子氣的宮澤賢治同為新手，作為讀者的我則需要 一點調整和適應了。
視現實的谷崎為學長的芥川龍之介，在漫畫裏是個反派，在黑幫中的地位曾屈居於太宰治之下，受到後者嚴苛的對待，但卻一直為努力博取太宰的認同。這是現實中的輩份和影響的倒置。日本現代文學女作家第一人樋口一葉，只是芥川的手下，而且沒有任何超能力， 也令人有點失望。中原中也與太宰搭配而為 「雙黑」，甚有說服力，而梶井基次郎使用「檸檬炸彈」犯案，則完全是順手拿來了。最顛覆性（也可以說是最離譜）的「改動」是男變女。現代小說大前輩尾崎紅葉竟然以遊女的形象出現，使用的能力是「金色夜叉」，而現實中尾崎的弟子泉鏡花也變成了少女殺手，能力是同類的「夜叉白雪」，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在中間插入的一段前傳中，講及數年前太宰治還身在黑幫的時候，曾經跟織田作和坂口安吾是好友。後來發現坂口原來是三面間諜，而決心不殺人的織田又不得不跟外國來的兵團首領紀德決戰而死去，太宰終於領悟到「救人比殺人好」而離開黑幫，投身偵探社。在現實中這個三人組同屬所謂「無賴派作家」，但是坂口和織田的性格和形象卻跟真實相距甚遠。改邪歸正的太宰治是整部作品的關鍵人物。他在偵探社常常一派懶散胡鬧的樣子，整天嚷着要找女人一起殉情，但卻對所有事情了然於心，每每在背後發揮作用，默默化解危機。他口口聲聲說要自殺，但其實卻一直在珍惜生命，拯救生命，這個「大扭轉」看來竟然毫不勉強。可見太宰治在日本通俗文化中完全不是負面人物，甚至成為了非常得到擁戴的可愛教主。
講了這麼久才講到主角中島敦。故事一開始，從孤兒院被逐出的少年中島敦，在絕望中試圖投河自殺時，被同樣是投河的太宰治救了起來。中島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擁有變成白虎的超能力。在太宰的鼓勵和幫助下，中島認清自己的能力，漸漸建立自信。加入偵探社之後，還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致，不但打敗了強敵芥川，還和芥川一起打敗了外來組織的頭頭費茲傑羅。我之前沒看過中島敦的作品，不知道他的背景。後來找來一看，發現這個人物的設計跟中島本人的經歷關係不大，頂多是曾經在橫濱高等女校任教這一點而已。（《文豪》 的故事場景設在橫濱，描畫了很多當地地標和景點。）
中島敦的名篇是〈山月記〉，改編自中國唐代李景亮的〈人虎傳〉，講的是詩人李徵為創作拋棄功名，卻發瘋變成老虎的故事。可能是受到森鷗外的影響，中島極愛中國古典題材，另有取自《列子》的〈高人傳〉、寫孔子 和子路的〈弟子〉和寫漢朝出征匈奴被俘將領 的〈李陵〉。除了中島敦，我因為動畫而買了 織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的書。據我太太的日語網課老師所說（她是一位住在仙台的中學國文老師），《文豪Stray Dogs》的漫畫和動畫出來之後，的確令很多學生對日本文學產生興趣，紛紛去找故事中的同名作家的作品來看。 就算是看來相當任意甚或不敬的改編，其實又何妨呢？這樣的再創作不但於義無損，甚至賦予了前人和前作新的趣味。
最後不得不談談文豪們的超能力。他們每人的異能都是出於原型的作品。芥川的超能力叫做「羅生門」，是把自己的衣物化作各種形態施以攻擊的能力，殺傷力巨大。中島敦 的異能是「月下獸」，能化身為戰鬥力驚人的 「人形虎」。國木田獨步的異能叫做「獨步吟客」，能把記事簿中寫出的事物化為實物。宮 澤賢治的異能叫做「無畏風雨」，能產生強大的體能。谷崎潤一郎的異能叫「細雪」，是一 種製造幻象作掩護的能力。與謝野晶子則擁有醫治垂死者的能力「請不要死」。最有意味的是太宰治的異能，叫做「人間失格」，能夠把對手的超能力無效化，但如果敵人施以普通 的攻擊則派不上用場。據說江戶川亂步的「超推理」其實不是異能，只不過是超強的推理能力，但他自己卻不願意承認。 這些異能的設想雖然十分誇張，但卻展 現出一種認真地嬉戲的態度，以及自由狂野的 想像力。其實，只要我們回頭細想，不只日 本的這些文豪，還有莎士比亞、但丁、塞萬提 斯、歌德、托爾斯泰、普魯斯特、曹雪芹、屈 原、李白、杜甫等名字，這些人能寫出如此超 越時空的巨著，憑的不是超能力還可以是什 麼？文學，就是異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