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記錄還是曝光? 攝影記者反思倫理爭議 難忘直擊鯨屍一刻震撼:想起珍寶海鮮舫,象徵昔日香港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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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逝證言

是記錄還是曝光? 攝影記者反思倫理爭議 難忘直擊鯨屍一刻震撼:想起珍寶海鮮舫,象徵昔日香港不再

25.08.2023
朱安妮@明報資料室、香港海洋公園保育基金
朱安妮本身喜歡海洋生態,故自薦到西貢拍攝鯨屍。(朱安妮攝)

當布氏鯨的行蹤隨短片鬧得沸沸揚揚, 攝影記者Nick(化名)按公司的指示,於七月十四日早上與記者到西貢乘艇出海尋找鯨跡。 直至將近黃昏,船家發現船側有龐大的黑影經過。未幾,Nick便提起長鏡拍下二百米外鯨魚張口的照片。「其實在鏡頭裏看、在肉眼看都很小,只見到牠的嘴向上在吃魚,但也很興奮,因為在香港第一次見到鯨魚」。

這並不是Nick首次看見鯨魚。約十年前, 他與朋友到新西蘭畢業旅行途上遇上人生第一條鯨魚。他安坐冷氣觀鯨船艙內遙望百米外的抹香鯨,一切就像駛往離島的新渡輪般,明亮、整潔、舒適。那條遙遠而自由的抹香鯨並無因他的到訪而受傷。

然而這次,鯨魚被重重遊客包圍,Nick 記得有近十輛觀鯨船在鯨魚旁等待,乘客包括 一家數口的家庭、外籍人士等等。最後Nick 只發了少量鯨魚照片回公司,「我不想大肆宣傳,也不算是近距離拍到鯨魚的相。而你知道他(公司)只需要一張相去交代有鯨魚出 現」,他說。

自鯨出沒的消息傳開,「鯨魚」二字一度成為流量密碼。部分媒體以網絡熱話形式報道事件,派員出海「捕捉」鯨魚,又轉載小紅書湧現的出海打卡帖文。身為被派出海追鯨的一員,Nick認為透過影像證明鯨魚在港出沒, 具公共性,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說,一張鯨魚照片並不足以鼓動人去追鯨,「其實是要視乎你的新聞機構,或者讀者怎樣利用那張相, 或者那條稿去傳達甚麼訊息— 就是你現在有鯨魚在香港出沒,其實我們應該用一個怎樣的態度去接觸牠或者觀賞牠?」

而後來愈來愈多人去找鯨魚,他認為這件事其實早已經超出了他一張鯨魚出沒照能控制到的範圍。「你就知道這一方面其實很明顯,是在政府那邊的把關是否可以做得好一點?或者是在公眾教育上究竟怎樣去接觸海洋生物,那是否可以再做得好一點 ?」

自薦影鯨魚的攝記

《明報》攝影記者朱安妮也是另一拍攝過鯨魚的人。不過當她駕航拍機到西貢牛尾洲上空時,鯨魚已魂斷西貢。她指,當時公司響應 保育團體與政府呼籲,沒有出海追鯨,拍攝幼鯨活體照片。「還是活體時,說不要出海,作為傳媒(還出海影)好像有點自打嘴巴」。

入行三年的安妮一直對環境生態的議題感興趣。因此,當她在七月三十一日從新聞報導得知鯨魚離世時,她向上司自薦,到西貢拍攝鯨魚屍體。剛好上司擔心現場或會被水警圍封,便建議她帶航拍機飛到鯨屍上方拍攝。

當日下午,安妮頭上太陽正烈,她幾近 無法在電話屏幕上看清自己航拍所得的圖片。 她沒多想,只知道要趕在電池耗盡前的十五分 鐘,拍下最多的相片。直至她傳相時,她才被鯨屍的畫面撼動。「到傳相時才看清照片,也真是很震撼,會想為甚麼鯨魚會這麼陰功?傷口唔係一個、兩個,海洋公園也曾說過牠身上有兩個癒合中的傷口,但就一而再,再而三這樣受傷。」透過航拍機的鏡頭,她清楚看到鯨身疑似致命的傷口並不是普通𠝹開,而是爆裂般剖開皮肉。灰白交錯的鯨皮與鯨脂,伴隨外露的粉紅色肌肉,在茫茫大海上散開。

「畫面令人聯想起珍寶海鮮舫」

安妮平日獲派的工作大多都是以文字為主,圖片為輔,較少視覺上的衝擊。然而,這次卻是影像先行,她認為,鯨屍圖片能讓市民知道鯨魚的傷有多嚴重,從而引發不同情緒如憤怒、同情。「影前覺得鯨魚的死屍是有某種意義(meaning something),是政府反應慢?還是香港人公民意識薄弱?我感覺這不是一個有知識水平、國際城市會出現的事。」而對她來說,看到一片海洋裏的小小鯨屍的畫面,讓她聯想起珍寶海鮮舫。「都是大海,都是葬身於香港,同樣是代表緊一些意象——舊日的香港不再。」

鯨魚浮屍西貢海面的那天,Nick剛好休假。他本以為錯過見鯨魚最後一面的機會,卻 又突然接到海洋公園公關的委託,請他拍攝鯨魚解剖的過程。他便馬上乘的士直奔萬宜水庫西壩解剖現場。他說,雖然這是一個悲劇,但喜歡紀實攝影的人也會想記錄這件事。

Nick抵達西壩現場時,天色已轉暗。他 剛打算拿出閃光燈時,才發現漁護署在現場配備數盞大光燈,「幾盞大光燈射住,感覺那一 刻有點像一個舞台」。若西壩是舞台,而鯨魚便是那套悲劇的主角。這個場面整件事讓他不禁停下腳步,止了呼吸,兩秒過後,他回過神來才繼續走進解剖現場。

我感覺這不是一個有知識水平、 國際城市會出現的事。

有別於新聞現場,每每有大批行家在場, 互相補足。這夜Nick並不是攝記,而是現場少數的大會攝影師,他自覺要更盡力拍好這件事。他說,與平日最大的分別,在於他必須想盡所有能捕捉的角度,「你就要拍很多,即是要比平時思考想得更加多,你不可以錯過,一 錯過了那兩個小時就沒有了」。他記得解剖現場有一陣陌生的酸臭味,像生肉置於室溫下腐壞的味道—— 關於屍體的氣味。隨他與鯨屍距離愈來愈近,戴着普通外科口罩的他漸漸改用口腔呼吸。那夜現場聚集多個獸醫與工作人 員,Nick難忘專家們拿着數十米長的鯨魚大小腸,鋪滿地面的大帆布。

多年的攝影訓練讓Nick對燈光敏感,他說大光燈照射鯨魚的一幕像個舞台。(香港海洋公園保育基金提供)
多年的攝影訓練讓Nick對燈光敏感,他說大光燈照射鯨魚的一幕像個舞台。(香港海洋公園保育基金提供)

再也吃不下一條魚

後來,Nick的照片隨海洋公園的新聞稿廣傳開去,現時仍不時被各傳媒機構引用。縱然目前鯨魚死因仍在調查當中,但他認為單純記錄鯨魚的死亡,已經彰顯了一種力量。

有很多情緒或是想法出現為甚麼會死?是誰的責任?但還未找到這一切原因前,要單純記錄這件事才有之後的討論,否則很快會忘記或消失在公共記憶之中。」他說。

Nick前前後後見了鯨魚三次,最後一次是八月八日的下土日。他認為那天感官上的衝擊與解剖當日同樣強烈,若他沒見過鯨魚在生的那一面,或許不會有那麼大的感受。

Nick拍下獸醫專注尺量鯨魚內臟的一幕。(香港海洋公園保育基金提供)
Nick拍下獸醫專注尺量鯨魚內臟的一幕。(香港海洋公園保育基金提供)

「很多時候看相或者看片,其實都是一種很遠距離的感覺,但因為我親眼看過牠在海裏 面游、吃魚⋯⋯這樣的生命在兩個星期的時 間,在你面前就已經變成一堆屍體,甚至乎已經見到骨頭,那種思想上的感受是很大的。」部分鯨屍被分解成液體,鯨肉布滿蛆蟲、蒼蠅與黃蜂。那天,他就這樣頂着攝氏 三十度高溫,一連拍了六、七小時。他覺得自己瀕臨中暑邊緣。

自鯨魚死後,Nick再沒吃過魚,尤其害怕嗅到鹹魚味。鯨魚雖然是哺乳類動物,但他卻總覺得魚肉有一陣鯨魚身上的海水味。

訪問結束後,Nick忽然想起一件事,着 記者錄下這段話。「我發現我終於可以近距離去看鯨魚隻眼,雖然佢已經死了,但係我彷彿感受到佢雙眼是望着我,即使我和牠第一個對望是在牠死後⋯⋯佢的眼就在我面前,就好像望着一個人的感覺,突然想說這件事。」

朱安妮@明報資料室、香港海洋公園保育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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