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八百零三是什麼概念?大約是七十一便利店分店數目的十倍。
打開一份香港地圖,上面遍佈五顏六色的標示,幾乎每個區域都有密密麻麻的百多個,有如藏寶圖。這是本土研究社和義工密密做的成果,每一個圖案,就是一個具文物價值的建築物,代表一顆潛藏二十年的滄海遺珠。
一九九六年至二○○○年,古蹟辦委託四個團隊進行首次全港歷史建築普查,記錄了八千八百零三幢建於一九五○年或以前的建築物,以制定保育政策。二○○九年,古蹟辦評估了名單內一千四百四十四幢,轉交古物諮詢委員會審議。古諮會主席蘇彰德早前說,當年普查尚有一百至二百幢建築物是漏網之魚,期望在任內深入評估。
本土研究社成員認為,古蹟辦那份作為奠基的普查報告及名單,直接影響文物保育政策,具歷史參考價值,卻一直未被公開。深水埗主教山配水庫險遭拆毀一事,令他們心生疑問:「如果配水庫榜上有名,那就是時任發展局局長失職,否則,就是政策上很根本的問題。」於是,他們透過《公開資料守則》,追查這份塑造歷史保育文物清單的參考藍圖。成員陳劍青笑言:「多年來在大學教城市文化,一教到這個位,就不知怎樣教。消失的古蹟究竟在何方?今次終於解開了歷史謎團。」
準則模糊混亂
去信五十一日後,封存二十一年的檔案,終於解封。陳劍青自嘲,今次算是「幸運」,曾詢問蓮塘口岸環評沒有做基線測試,結果了無回音,等足七年才在電視隔空收到回覆。
是次,四份報告和一份名單好不容易到手,卻只得地址及區域,沒列明落成年份、簡介、相片。當局更一度以版權為由,不容對外公開報告內容。「為何不能公開?為什麼是機密?為什麼我和其他市民會有分別?」訪問當日,他們說為了公眾利益,會上訴到底。結果事隔兩周,陳劍青傳來四個大字:「成功爭取。」原來幾經交涉和傳媒追問後,古蹟辦已批准引述及公開相關資料。
翻閱報告,全員搔頭苦笑:「好聽叫百花齊放,難聽叫沒有系統,區與區之間欠缺統籌,不劃一標準。」歷史建築普查分為四個研究區,各由一個專家團隊負責普查,包括歷史學者馬木池、張瑞威、梁炳華及蕭國健,以及建築專家如許焯權。每個團隊所負責地區面積不一,分別是西貢及東九龍,整個港島、油尖旺、九龍城區及南丫島,還有整個新界區和離島。
四份報告格式不同,有團隊以中文撰寫,有的中英夾雜,甚至有人用原稿紙手寫。挑選建築物時也各有準則,如部分團隊將整條街、整條村、甚至整個島簡略為一項建築,有團隊則納入墓地及碑銘,也有團隊認為,戰後落成的建築,如歌連臣角天主教聖十字架墳場,若具歷史價值亦應列出。本研社成員聯同義工將其整合為地圖,做好地址位置定位(georeferencing)。整理過程艱巨,主要是因為地址混亂,部分項目重複,有過半地址記錄並不完整,只列出街道或村的名稱,如「長洲(七個項目)」,或昔日地址已被清拆重建。
漏網之魚
就名單所見,當年所調查的市區舊建築物明顯偏少,令他們質疑,此基線調查已有不少漏網之魚。本土研究社成員率先處理九龍城的隱藏清單,據報告顯示,當年調查期間,區內已有約三分一的建築物被拆卸。「二十年前的情況已經很趕急,現在發展速度太快,更分秒必爭。」這些年間,不斷有唐樓進行收購,也少不免有業主易手或過身,加上宋皇臺車站即將開通,重建項目啟動,推土機輾過家園,整個社區面貌會有翻天覆地的改變。他們為之憂心,希望能在九龍城面目全非之前,深入調查,以免未評級先消失。
名單中,他們亦發現各區具歷史價值的建築物,大多未受重視,甚至已清拆。清單中未獲轉介跟進的六千多座建築物中,不乏珍貴歷史建築。當中包括已被拆卸的李小龍故居,以及灣仔律敦治醫院百年拱門。成員鄭捷龍估計,若當年有認真審視其歷史價值及作評級,這些瑰寶或能逃過一劫。
回到最初申請索取名單的起點,八千八百零三座建築之中,並無記錄深水埗主教山蓄水池在其中,甚至未有任何地底建築或歷史遺蹟,如聖母神樂院、防空洞、百年古道、未來旁邊會興建配水庫的古洞大石磨英軍石砌軍徽等。然而,名單上卻有石碑、墳場等,包括未獲評級的西灣國殤紀念墳場,而蕭國健的調查亦涵蓋墓地、橋樑、古炮及牌匾,肯定了非建築物對社會經濟、民間信仰的重要。
當初主教山配水庫之所以險被拆走,就是因被水務署稱為「水缸」,而不被列入名單。陳劍青覺得,現行制度相當落後,當其他國家以郵筒和老店作單位,香港的準則仍然停留在大廈為主,未能涵蓋非建築物,應該拓闊對古蹟的想像,將基建納入歷史建築定義。他進一步建議政府部門之間加強配合,如水務署能掌握配水庫及薄扶林水塘的資訊,懲教署更清楚馬坑監獄的狀況。
資源短缺
調查結果粗疏,是源於困難重重。陳劍青理解,大部分學者都是有心人,但在資源短缺下,一人負責幾區,實在有心無力。例如,梁炳華指出因經費不多,而且年輕人怕狗怕曬怕遠,未能吸引有條件的員工,當大學生員工忙於考試時,他更會成為「無兵司令」;許焯權負責中西區、灣仔區、油尖旺區等共七區,以及南丫島等三個島嶼,記錄近二千幢建築,但調查時間只有二十三個月,未能深入調查,有不少歷史建築和法定古蹟的中西區,只錄得二百七十二座,維多利亞城界石也沒有計算在內;蕭國健團隊亦指調查時間太短,無法到各村細問。四份報告不約而同反映困難所在,是時間不足和人手有限,未能透過口述歷史,了解區內的民生故事,找出別具意義的建築。
本土研究社成員一致認為,統計方法無法正確反映社區建築的歷史價值,建議分成更小的地區,批出更多資源專注去做。成員黃肇鴻說,有些建築物對村落重要,是因為舉辦過慶典活動,或營造了特別的城市感觀,若缺少了口述歷史,就會變得空洞。鄭捷龍嘆息,口述歷史有時限,有些重要人物可能已在這二十年間過身,錯過了時機。
「歷史建築的價值,在於社羣文化發展的歷史任務,要知其社區意義,不能單看年期,而是當它是立體的香港地圖。」陳劍青以灣仔同德押為例,這單棟式弧形轉角騎樓式唐樓,設計採用包浩斯建築風格,細節有裝飾藝術風格的影子。其擔當的角色如同路標,在典當業也有相當代表性,具有社區意義。雖被評為三級歷史建築,但在現行的相關政策下,只有一級歷史建築才會有機會被列為法定古蹟。最終無法阻止業主於二○一五年進行清拆。
需要全面普查
「『展望二十一世紀來臨之前(來臨了很久),城市步伐會加速(真的是光速),歷史文物消失的速度更快(過了二十年了),如果不好好保護一些最有價值的部分』……他們的思維不是有價值就保育,而是只需要保護最最最有價值的。」三個人嬉笑着朗讀報告內容,一唱一和。「二十年前主要是戰前建築,戰後建築風格改變了,現代建築如中環郵政總局,其實都已是歷史建築。」鄭捷龍擔心,名單於千禧年完成,相距至今已逾二十一年,即使是當年最年輕的建築物,已有七十年歷史,或面臨清拆危機或已被拆卸。
「人口普查都五年一次啦,但這份普查相隔廿年也未更新,而評估文物的進度也非常緩慢。一千四百四十四個的名單,就是建基於這份不整全的報告。基礎打得不夠穩健,日後的保育政策也會有偏差。」黃肇鴻說。他們認為,當務之急是抹去之前的成果,統一格式準則,重新做一次全面普查,以免重蹈主教山配水庫事件的覆轍。
古物古蹟辦事處早前回應,指出全新普查太耗時,轉而建議市民發現有需要保育的建築可告知,但或許未及叫停項目,建築已被破壞。「拆是最壞情況,其次是丟空,或『鵲巢鳩佔式』保育。」陳劍青口中的鵲巢鳩佔,即是將古蹟商業化,導致商業元素比本身建築價值大。例如,舊赤柱警署由超級市場承租,前灣仔街市淪為豪宅大堂,百年唐樓變成「618上海街」商場,徒有軀殼。黃肇鴻補充:「這樣反映不到背後價值,純粹是掏空了古蹟歷史,消費原有建築風格,令商場好看一點。」
民間力量之必要
當古蹟辦無力保留歷史建築,就得靠公眾監察,以加強保育。面對不斷變樣的城市面貌,本研社成員更明白,保育工作不能獨力推動,必須要靠聚集羣眾力量,合力剖析八千八百零三項歷史建築的具體狀況,並提出被遺漏的建築。問哪區比較值得研究?陳劍青搶白:「十八區全部都值得!政府應主動開放資料,讓各區市民及組織去投入關注不同區域,再收集記錄。」
這份報告只是一個起點,鼓勵民間就着制度的問題,多討論和檢視香港歷史建築的未來。「雖然部分細微位置仍需要專家判斷,但透過口述歷史,可以更了解建築與社區的關係。」
他覺得,近年大家對香港歷史多了關心,對保育的訴求提高,因為覺得自己的城市在消失。「未來數年香港歷史建築物保育的新戰場,就是要求當局完整公開整份清單,以及交代只篩選當中百多座歷史建築作評級的理據。終極目標是改革體制,聽來好像很遙遠,但在此之前,民間力量不能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