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急症室裏堆滿屍袋的圖片引起公眾譁言,揭示本港在遺體處理問題上已達飽和狀態。隨着第五波疫情死亡人數急增,殮房早已不勝負荷,需要動用臨時貨櫃擺放遺體,部分醫院甚至出現「屍疊屍」的情景,不少殯儀業老行尊也慨歎,入行數十年來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從事殯儀業數年的阿泰坦言,現時行業由上至下各崗位都忙得不可開交,除了面對深圳封城引發的「棺材荒」問題,領取遺體時亦面對重重障礙——醫生文件遲遲未能批出,造成殮葬程序滯後、殮房遺體囤積的連鎖效應。在這段日子,他遇過一幕幕令人心酸的畫面;縱使受疫情所限,儀式未能完全跟隨傳統,卻沒因此令他停步,依舊用心地為往生者辦好一場後事,「我的追求是,無論你點死,都應該獲得基本尊嚴。」
行業旺季遇上疫情 日做十八小時仍未夠
「唔使落訂喇,隨心得㗎喇,講個信字⋯⋯」長生店裏傳來阿泰的聲音,腔調很老成,相貌卻「不匹配地」年青;阿泰今年廿六歲,是網店「泰記壽紙」的負責人,亦是殯儀策劃師,正忙於回答逝者家屬查詢。跟顧客溝通是他每天工作一部分,但近日,他肩膀上的擔子更大,皆因他跟許多同業一樣,必須急着應對第五波疫情引發的骨牌效應。
「本身我主要做統籌,而家要幫手搬埋遺體,又要催文件(死亡證),超級忙;六點起身回來紅磡的店,就隨靈車出發工作,夜晚十二點先返屋企沖涼瞓覺。」忙碌了大半天,午後才有時間回店內鬆口氣,只見他攤坐在木椅上,神態疲累,但當說到跟先人有關的事,他不介意花上心力詳細解釋。
阿泰說,像二、三月份這種冬春季節交接期,一向都是殯儀業的「旺季」,皆因天氣轉變容易使長者患急病離世,而傳統上,正月期間一般不會出殯,所以業界早已累積了不少個案待處理。偏偏第五波疫情在社區爆發,他說時眼神帶着無奈。
死亡人數翻倍 文件處理嚴重落後
無情病毒帶走了很多寶貴生命;最近,阿泰幾乎每天總會接到數名顧客來電,指自己家人染疫離世。正常情況下,香港每天有約一百三十人死亡,現在單計染疫死亡個案一天已逾二百多宗,連同非染疫死亡人士,每天的死亡數字已較正常情況翻了一倍。在有限的人手下,殯儀業界幾近應接不暇,但阿泰認為這都不是令殯儀服務滯後的主因。
「醫管局說殯儀業界唔做嘢,你唔出文件我點攞走遺體?」他對指控甚不忿。他指自己和死者家屬都希望盡快進行出殯程序,只是礙於公眾殮房工作量飙升,處理文件的速度由以往的三數天,變成現時動輒超過一星期,就算開多了火化爐也無濟於事。「我現在每天去得最多的行程,就是去不同醫院check文件,上去碰運氣,好像葵涌殮房,連續去了四天才等到文件。」
現時,負責發出領屍紙和法庭許可令的公眾殮房運作大致正常,速度較落後的是醫生紙這部分;阿泰也理解疫情令醫護工作量大增,質疑有關當局何不在非常時期簡化程序,分清緩急先後:「如果全部都係因為Covid走,明顯不是謀殺、自殺或他殺,會否先出了法醫紙,讓我們領取遺體火化,死因、死亡文件慢慢再後補?保險理賠問題唔係死得人可以慢慢來,死得人嘅問題是不是應該先解決嗎?」
深圳封城斷棺材供應 長生店引入紙棺材應急
令情況雪上加霜的,更是突如其來的「棺材荒」;因應早前深圳封城,陸路運輸停頓,輸港的棺材數量曾一度供不應求。跟阿泰一樣年輕的Zack,是長生店第三代傳人,一直跟阿泰合作無間,正在店外點算棺材數量;他表示以往訂購一副棺材,通常兩三天後便到貨,現在連相熟的供應商也不知何時有貨。「好突然,預測唔到,我們都是上周一才接到通知,係史無前例一次。」
根據《市政條例》,死者的遺體必須安放在棺材內才可被火化,因為棺材不夠用,所有殯葬程序被迫滯後,整個行業正面對嚴峻局面,「棺材供應商會突然跟你說,過兩日冇貨喇喎,但有啲家屬可能爐又訂咗、殯儀館又訂埋,完全唔知應該點樣處理。」
在困局裏,他們嘗試尋找替代方案。Zack的長生店外擺放着一副啡色的紙棺材,隔鄰店的行家無不好奇駐足觀賞;這副紙棺材正是他們想到的點子。Zack直言是緣份讓他遇到售賣紙棺材的機構,因為這產品在香港一向不常用,「紙棺材日本都興㗎,當然唔係呢隻顏色啦,我哋呢啲真係叫做救急、應急用。」紙棺材體積和傳統棺材大致相同,只是用料不同;雖說是紙製產品,但記者實試抬起棺材也得花點力氣,相信足以承托遺體的重量。他希望透過引入紙棺材,能讓家屬盡快處理後事,不致因程序押後而帶來額外支出。
遺體迫爆停屍間 殮葬患者須作保護措施
阿泰在這段日子裏,處理過不少新冠患者的遺體,訪問當天,又有一個案需由他親自出馬,死者是一位獨居伯伯,剩下唯一的親人因疾病纏身沒能力善後,阿泰便義務為伯伯後事張羅。記者跟隨他趕到瑪嘉烈醫院領屍,在路上,他分享了這個案背後的故事;他過往有參與義工服務,為獨居長者清潔住所, 「本身搵我個機構係想我幫伯伯執屋,我哋plan好晒日期,突然佢住嗰幢大廈話要圍封唔去得,我哋諗住改遲一個禮拜去,點知伯伯就喺嗰個禮拜中咗,走埋。」
阿泰雖然無緣於伯伯在生時為其服務,但仍自覺有責任陪伯伯走完人生最後一哩路。下午四時,靈車抵達醫院,由他的兩位同事負責搬運伯伯遺體。記者跟着一行人穿過一箱箱貨櫃,走到殮房門口,阿泰回頭指向那些被太陽直射着的貨櫃說:「呢啲就係臨時擺放屍體嘅雪櫃,因為實在太多了。」
由於新冠患者的遺體有一定傳染性,殮房工作人員會為遺體穿上兩層屍袋,對阿泰一行人而言工作難度也相對提高,接觸遺體的同事須穿着醫護級保護衣,兼戴齊面罩、口罩和手套。
以往他們會為遺體化妝更衣,即行內所指的「裝身」,但由於有感染風險,只能小心翼翼地為伯伯「翻身」,把壽衣放在他胸前,拉下有色袋拉鏈、隔着透明屍袋露出正面頭部,再把棺木蓋好,以封棺膠紙在外圍把棺木再封實,確保體液和血液不會外滲。「無人認領你都執得咁正?有冇人睇都好,老人家都有尊嚴。」他淡然地道,說罷便從那夾雜屍臭與消毒藥水氣味的房間走出,伴隨兩名同事把棺材移至靈車上,直駛歌連臣角進行火化。
疫情下反思生與死 家人陪伴已是善終
在火葬場的禮堂,他們把棺材放在冷冰冰的運輸帶上,阿泰在燒香後走到一旁輕輕按掣,棺材便隨着滾動軸遠去;確認過程順利後,他便和一行人在室外火爐焚燒祭品。隔了一會,他忽然有點欷歔的說了一句:「呢排都幫咗好多人撳掣。」這句說話的背後意思,是最近走了很多孤苦無依的人。
他一邊以鐵枝翻動着爐裏燒得火紅的紮作,一邊說着自己的背景;他廿一歲便在殮房兼職,至今已從事其口中的「死人工作」快五年,自己亦因種種經歷由天主教徒改信道教,投入殯儀業當上一名「棺材佬」,即使常被人揶揄「棺材佬,偷呃拐騙乜都做」這句順口溜,他仍選擇問心無愧地在這行業堅持。記者看他談吐像四五十,應該對死亡感到麻木、把世事都睇化了吧?「唔係㗎,我仲係會因為死亡而流淚。」
近日在殮房目睹的景象,還是會讓他的心靈被觸動,令他思考生命的脆弱,「接觸過一個case,卅幾歲因為Covid而死,在他家人朋友口中他對個個都好好,我就會想,佢做錯啲乜嘢?乜嘢要搞到咁嘅局面?」
疫情嚴峻,活着的人提心吊膽,過世的人也不一定走得安詳;不少逝者在彌留之滯,因疫情相隔未能見到至親一面,家屬亦因種種防疫限制,瞻養遺容也成難題;阿泰聽過不少死者家屬的遭遇,包括家人遺體被丟失、親人在家中過身但黑箱車等足一天才到、誤以為不能到火葬場送行而哭着離開等等⋯⋯這都是每天在文明都市裏上演着的事。
「我拜神嘅,會覺得這班老人家現時可能死得不太合時,一啲都唔好死。」疫情令不少人反思什麼為之善終,阿泰站在行業前線,見證着情況一天天轉壞,想法也改變了,「以前覺得最好死,係無病無痛瞓瞓下覺嗚一聲就死咗,百齡上壽、兒孫滿堂;這一刻最重要的,是屋企人見到,拖住手走已經係善終,而家大把老人家都做唔到。」天色漸暗,阿泰也準備下山,他說遲些領取伯伯的骨灰後將替其在紀念花園建名牌。艱難當中,阿泰初心不變,以真誠的心為逝者送行,讓他們無憾地走進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