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突然下降的一天,乘公共交通工具時偶爾會有一陣樟腦味出現在左右。某件冬衣被翻出來了,有時是一件手織的開士米套頭毛衣,有時是一件燈芯絨短大衣。通常穿著那衣服的人都長有一副殷實的樣子,是一位中年男士或一個純樸青年。不曉得他們家的箱子裏可還藏有新年才拿出來穿往親友家拜年的三件頭?還是按舊例過年前必買一套新衣裳?
現代人是不分節令,天天都買新衣服的,尤其是大都會居民,未出娘胎已收到一堆新衣,一路長大一路有新補給,有多少弟妹仍會穿兄姊穿過的二手衣物?有多少兒童有兄弟姊妹互相交換衣服穿?今天三歲會行會走會照鏡的小大人很多已經要求自己選購衣服了。有新力軍這麼早地加入振興香港經濟的隊伍,我們此等早年亦花了好些銅鈿在裝身上的一批「廢中」,也好功成身退了吧。
在檢查收拾一疊疊不合時又不合身的衣裝準備捐出去的時候不免感慨繫之:「時裝」曾經和我很近,身邊好友很多都是從事跟時裝有關的工作,除了設計師,還有買手、時裝雜誌編輯、形象指導、時裝店美藝總監等,還有一個唸時裝設計的男朋友,他當年的偶像是Thierry Mugler。成為這位前度的「繆思」不知道是我還是他的不幸,交完功課的作品便送給我穿,後來更在舞台上穿過他設計的「蠶蟲裝」,揹着一件他親手縫製的3D棉胎大衣遊歐洲,那些年體重長期維持九十多磅的我,做夢也不會見到自己今天的體型。
有云「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終日與一羣時裝人為伍,何謂「時髦」總算略知一二。在那個網絡還未普及,創意飛揚又比現今開放沒那麼多掣肘和自我審查的90年代,做流行文化和時尚有關的工作是充滿樂趣和挑戰的。參與的人要更有真材實料和視野,於是更能直面國際。一路走來,旁觀着有成功的有失敗的、有轉行的有上岸的、有移民的有早登極樂的,而他們每一個都必已穿過心頭好。
過年前將某部份衣服篩選一次,不會再穿的送的送,掉的掉。最舊的一件羊皮外套,大概有二十年了吧,捨不得送出去因為友情所繫,我不是Marie Kondo的信徒,所以都不必提整理圍在沙發旁的書和屋內的其他看似沒用的東西了。
童年時過年家裏會給我們做新衣服、買新鞋子新內衣和拖鞋。
自立後因公不時要跟名利場打交道,把原該儲起來養老防飢的餘錢花了在羅衣上,不追四季新款也必在春秋置裝,鎖定幾位適合自己風格的設計師年年進貢,也買過一些穿完幾小時卻恍似去打了一場仗那麼累的「戰衣」。然而那習慣或需要已停止好幾年了,好像一個階段已經過渡了。現在只在去理髮店時翻時裝雜誌,指定要最新一期,流行什麼,知道便可。理髮店樓下的各大名店也完全沒興趣看一眼櫥窗,遑論推門內進,也許真的免疫了。那天重新發現藏有的衣衫,如果現在努力保持身高腰圍,有好幾件只穿過一兩次的非戰衣還可掩人耳目多穿幾年。
結果顯示有一類衣著今個新年仍是要買新的,我的睡衣。於是年晚時得仙人指路我到灣仔街市去買到了心愛的毛布睡衣,紫色和橙色小花,看見會微笑的。
我是睡衣控,不用見人沒事要忙,絕對可以整天穿著睡衣在屋內晃。從小就穿毛布睡衣,十歲前好像是媽媽帶我們去布行自己選花款然後裁了布回家由她縫的。初穿上時聞到新衣服那種乾乾的洗衣粉氣味,興奮得睡不着,能夠和它一起睡覺的新衣服只有新睡衣吧?!穿久了,洗熟了的布毛毛的軟軟的冬天時份外溫暖。不知何時開始,毛布睡衣在市面上不見了,人們也不穿傳統款式的睡衣了,甚至流行不穿衣服睡覺了。我卻沒趕那潮流,找不到毛布的我便穿純棉的、麻質的,又愛穿特大碼的,睡覺時再把領圈的鈕扣扣上,氣管便不會受涼,但由鬆垮垮到越來越合身都是一個指標,一個警告。
日本人睡覺會穿浴衣式寢衣,早年往日本朝聖,住的有些旅館會發一件給住客用,我那麼哈日竟都穿不慣,尤其在有空調的睡房,總覺得涼颼颼,睡了整夜腳還是冰的,所以有時還是得起來穿上襪子,後來為了健康着想都不省氣力自攜睡衣了,令我酣睡如嬰的就是被熟悉的質感包裹着的安全感。今年重遇毛布睡衣,我很滿足。
所以若然生命真的是爬滿了蚤子的一件華美的袍,不怕不怕,我在袍下面會先穿上一套毛布睡衣打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