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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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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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的法庭

02.12.2022
圖片由作者提供

上次談到法庭和劇場的相似之處,令審訊非常適宜作戲劇性呈現。無獨有偶,早前看過愛麗絲劇場實驗室的《老婦還鄉記》,劇中也有一場意義重大的審訊。表面上它要審判的是一個人,但實際上受審的卻是整個城鎮,而遭受考驗的是整個羣體的良心。

《老婦還鄉記》是瑞士劇作家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的著名作品《The Visit of the Old Lady》的中文改編。導演是擅長表現主義和荒誕劇手法的陳恆輝。故事環繞着一個復仇行動而展開。曾經風光一時的居倫市,現已變得貧窮和破落,但居民依然緬懷着美好的昔日。出身居倫的女富豪佳娜.薩贊拿臣相隔幾十年突然宣布回鄉,令居民對復興經濟滿懷希望,但她真正的目的卻是要懲罰自己的初戀對象伊奧。

當年伊奧令佳娜懷孕之後拋棄了她,佳娜鬧上法庭想討回公道,伊奧卻收買假證人獲得勝訴。佳娜名譽盡毀,被迫離開居倫,甚至淪為妓女,後來靠着操控男人成為身家億萬的巨富。衣錦還鄉的佳娜向居倫居民提出一個條件,只要他們在法庭上判決伊奧死罪,她便會捐出巨款令居倫復興,並向每一個居民分派可觀的現金。當初居民振振有辭地反對這個不公義的交易,但結果所有人也為了過更好的生活,而合謀置伊奧於死地。所謂審判在市議會舉行,徒有莊嚴的形式和高尚的意圖,但動機卻完全出於自私自利。

伊奧當年雖然真的犯錯,對少女佳娜造成傷害,但卻罪不至死。判決絕對不能稱為公義。佳娜要報復的不單是伊奧,也是那個無法伸張正義的司法制度。她之前已經把當年的法官收買,令他成為自己的管家,又向兩個作假證供的證人施行私刑,把他們閹割,然後成為自己的奴僕。佳娜顯然是一頭用金錢和權力征服世界的怪物,但戲劇並沒有批判她,反而借她的報復來批判那些自稱公義的市民。在佳娜的法庭上,受審的不只是伊奧,而是全城居民。他們最後雖然得到金錢回報,但他們也判決了自己的良心的死亡。伊奧所代表的其實是整個城市的共孽。

《老婦還鄉記》採用的是怪異(grotesque)和荒誕(absurd)的手法,無意現實地反映當代的司法制度。它的尖銳之處在於把個人(伊奧)置放於集體(居倫市民)的對立面,凸顯出罪與罰的不對稱性。集體的良心罪行因為共謀和分擔,而變得合理和合法。個人在集體面前毫無保障和權利。這種在司法體系內個人與集體的對決,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和雅典城邦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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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三九九年,七十歲的蘇格拉底被控以荼毒青年和持有異端信仰,被雅典市議會代表判以死刑。哲學家在審訊時的自辯,由他的學生柏拉圖記錄下來,題為《申辯篇》(Apology),學者咸認為內容的可信度甚高。從今日的角度看,蘇格拉底的自辯方式並不高明,因為他不但沒有強調對自己的有利因素和掩飾對自己的不利因素,以博取審判團的同情,相反還不斷向代表雅典市民的審判團作出挑戰,處處刺激他們的神經。通過反駁指控者(有三位)的觀點,他同時批判了雅典人的價值觀,甚至質疑雅典的民主政治和司法制度。

據當時的司法制度,控辯雙方須在一個由五百或五百零一人組成的市議會前面作供。議會成員在所有公民中抽籤選出,以投票方式決定控罪是否成立。這很可能是西方陪審團制度的雛形。控方可以是任何公民,而不是一個獨立的檢控機構。刑罰由控方提出,在蘇格拉底的案例中是死刑,可見他的指控者欲置他於死地。蘇格拉底最終以六十票之差被判有罪,即很可能是280對220或221票。之後被告有權就自己認為合適的量刑提出反建議,再供議會代表投票。當時蘇格拉底大可以提出放逐、監禁或合適的罰款,而極有機會得到通過,但他卻一意孤行,繼續採取不合作的態度,不但拒絕放逐和監禁,甚至還認為自己應該得到像奧林匹克運動員的獎賞,然後又毫無誠意地提出過高或過低的罰款。可以想像,陪審團會被他激怒,而判處他死刑。最後他如願以償。

毫無疑問,蘇格拉底主動尋求死刑的判決,為的是用自己的一死,來反襯出雅典人的不義──他們迎合他的敵對者的私心,試圖用司法制度令一個追求公義的人就範,停止他遵從神聖的旨意,毫不畏懼地公開詰問真理何在。換句話說,這是一場蘇格拉底和他所以為的大部分敵視他的雅典人的對決。在雅典城的五百名公民代表面前,他決心要撕破他們的面具,揭示出他們的怯懦和虛偽。這是他一生人的終極演出。當中的戲劇性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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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拉底以欣然接受死刑來拒絕被噤聲,表面看來適得其反,但歷史證明他的呼聲迴響不絕。同樣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共同體,佳娜用的是邪道,而蘇格拉底用的是正道。相同的是,最終在法庭上受到審判的,其實是共同體自身的良心。這個對良心的判決,是佳娜用錢,而蘇格拉底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來的。在兩個情形下,共同體都敗訴了。

至於柏拉圖後來再寫出《斐多篇》(Phaedo),記錄老師在判刑之後、行刑之前的最後言行,則有許多內容出於虛構。他抓住蘇格拉底宣稱哲學家不會懼怕死亡這一點,帶出靈魂不滅和理型的理論,很大程度是柏拉圖自己的主張。不過,蘇格拉底之所以能留下聲情並茂的生動形象,也要感謝柏拉圖這位學生的文筆,和他對老師的精神的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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